正文 第4章(1 / 2)

午休是我帶女兒治眼的時間。

女兒治眼的地方是我們這個城市一家叫“千裏明”的視力康複中心。如今我們這個城市有很多家的這樣的視力康複中心,有大醫院辦的,有全國連鎖的,也有社區醫院辦的,就像遍布這個城市的各種小診所一樣,多如牛毛。而我為孩子選的這家“千裏明”是全國連鎖的,我之所以選擇它,首先是因為它離槐花巷近。從槐花巷出來,走過老牌坊,騎上自行車一般隻用十幾分鍾,穿過一個比較開闊的地質主題廣場,再經過一家肯德基店就到了那個叫做“千裏明”的康複中心。那個廣場鋪的是彩色地麵,每一塊地板磚都很大,呈菱形,站在那樣的地麵上,你會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廣場中間豎著一塑很大的雕像,雕像旁邊常年都有鮮花在盛開,風中也總是彌漫著花粉的芳香。平時這個地方很熱鬧,有很多的老人和孩子在這裏放風箏或者做些抖空竹之類的活動。女兒沒上學的那段時間我就常帶著老婆和她去那裏放風箏,那段時光確實很美好。老婆臨離開這個世界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讓我和女兒再陪她去放一次風箏。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因為怕影響女兒的學習情緒,我們對她一直都隱瞞著她媽的病情,所以我們也沒告訴女兒這次放風箏的意義。那天女兒很不情願放下手中的功課。當老婆把那頂蝴蝶一樣的風箏高高放飛,又含著眼淚把風箏線交到女兒手裏時,女兒有些不情願去接,她的手伸得很勉強,並且沒有把手臂伸直。老婆說:“乖乖,你就拿著吧,以後媽媽就隻能這樣在另一個世界裏遠遠地牽著你了。”

女兒說:“媽,我還有一大堆作業呢……我不想玩……”

我真的有些生氣了,覺得女兒太不懂事,就瞪著眼睛對女兒說:“拿著!”要不是老婆阻攔,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訴她。老婆朝我使了個眼色,後來她就一直靠在我的肩頭上,和我依偎著,讓她身上花露水的香味和風中的花粉味一起在我周身彌漫。她說:“以後不許這樣對孩子吹胡子瞪眼,馬上就是沒娘的孩子了,她還不夠可憐啊!”老婆說這話的時候好容易才沒讓她的眼淚流出來。她長長的眼睫毛全都濕潤了,那眼睫毛便顯得更黑更長了,她盡了很大的努力才把眼睫毛下麵的淚水遏住。我第一次發現我麵前這個女人骨子裏其實是很堅強的。她甚至還怕我掉淚,掐著我的胳膊說:“我不哭,我不哭……你也不許掉淚,不能讓孩子看到,就讓孩子再快快樂樂地過一天……”

那天的風箏居然飛得出奇高,它遠在別的風箏之上,在湛藍的天空裏隻剩下那麼一小點。它旁邊是一朵蓮花狀的白雲,那風箏就像是在追隨那白雲一樣,它穩穩地漂浮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當時很多人都站到我們這邊來,嘖嘖地看著我們的風箏。到底是孩子,有了這麼多的讚美,女兒的心很快就沉浸在那放飛的喜悅和成就中了。她喊道:“爸,爸,沒線了!沒線了!要是有線,我還能把它放得更高呢,放到你們看都看不見。”

女兒的話讓老婆的手顫了一下,她說:“幹嘛要看不見的呢,要看見的,要看見的。乖乖,媽媽到哪都要看見你的。”

那個上午,老婆就那樣意味深長地和女兒說了很多話,其實女兒一句也沒聽明白,可以看出我老婆有時候是很傻,很癡的。晚上回到家裏老婆還想再和女兒說幾句意味深長的話,那時女兒已經伏在桌前寫作業了,不願意聽。女兒說:“老媽呀老媽,白天都是你讓我玩的,這下可好了,還有那麼多作業。”老婆被女兒關在門外後就怎麼也控製不住自己了,眼淚如泉水般湧出來。她伏在我身上,掐著我的胳膊喃喃地說:“女兒不要我了……女兒不要我了……”那天夜裏她似乎總在流淚,直到女兒屋裏的燈光熄滅後她才有些後悔地說:“也許……也許……咱就不該讓孩子去那個班……現在我才明白……何必呢,何必讓孩子這麼苦這麼累,這是何苦呢那麼小的人……”老婆是在這一刻才感到女兒的作業量太大,才有些後悔不該把孩子調到“全世界人民都愛您”那個班的。那種後悔讓老婆眉頭緊皺,長籲短歎。那個時候月光正在窗外,那片很藍很藍的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臥室,也照在了老婆的臉上,把她本來就蒼白的臉照得如同一張薄紙一樣。老婆那種毫無血色的蒼白和細薄很讓我心疼,我很擔心我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就把那張紙給碰破了。我低聲安慰她說:“這也不怨誰,其實到哪都一樣,都少不了作業的,如今的學校都這樣,你知道什麼叫天下烏鴉一般黑嗎?這就叫天下烏鴉一般黑。別說咱的孩子了,誰的孩子也逃脫不了。”我想我的話是應該對她有所安慰的,因為我看見她在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後就不再那麼自責了,隻是反複叮囑我日後一定要讓孩子過得幸福點,不要太難為孩子,不要太勉強孩子。那是她和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夜晚,如果她是什麼政治人物的話,這也可以算做她的政治遺囑吧。我當時是答應了的,我真的答應了,我是一言九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