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了,巷子裏的潮氣很大,對麵房頂上的青苔格外顯眼,老巷子這點很不好。我家屋裏朽木的氣息也更加濃烈起來,一陣一陣地彌漫著,整個房間都被一種暗暗的灰色籠罩著,仿紅木家具的暗紅顏色映照在這個屋裏的每一處,讓一切都那樣的暗淡無光,隻有窗台上的那盆蔥蘭還是翠綠,翠綠得可憐,有一條細細的葉子很長很長地從花盆裏伸出,像是一隻呼救的手臂,窗外的灰色很無力地鋪在那隻手臂上。女兒回家後就背著那山一樣的書包,直直地站在那盆蔥蘭前。我正在把一碗米飯菜往桌子上端,看見女兒那樣子就說:“發什麼呆啊,不趕緊吃飯?”
女兒心事重重地說:“爸,我們又考試了。”
“考什麼?考得怎麼樣?”我急切地問。
“不好……”
“又是怎麼回事?”
“爸,我用功了……真的用功了……可就是考不好……巷子裏的鄰居都比我考得好。”女兒帶著哭腔說。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我隻是感到一種讓我透不過氣的壓抑,是該責怪她呢還是該安慰她呢?我們巷子裏很多她那麼大的孩子,大家都攀比。每次考試完,家長們見麵都要問一聲“孩子考得怎麼樣?”這個時候,有驕傲的甜笑,也有很無奈的苦笑。一般情況下我是屬於苦笑那一類的,其實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沒有做賊,我真的很痛恨這種比較。我看見她母親的臉在牆壁上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也要落淚。我說:“你這樣有什麼用呢?難道你真有辦法嗎?”
女兒說:“爸,我真的用功了……”
我說:“我不是說你,說你媽呢?”
“我媽?她能聽見嗎?”女兒很不解地回頭去看牆壁上她媽媽的遺照,女兒肯定沒看見她媽臉皮的抽搐,所以她的語氣裏充滿了疑問和困惑。
我說:“嘿,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就別管那麼多了。我問你,這次是倒數第幾?”
女兒不說話了,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那盆蔥蘭。她一直都很喜歡花花草草這一類東西,她媽在世的時候,家裏種了很多,我們大人沒操什麼心,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弄來的這些東西,全是她一個人操心,澆水呀,鬆土呀,施肥呀,讓那些花花草草在我們家興旺一時,誰也想不到一個幾歲的孩子能做得那樣好。那時候我們家院子裏擺滿了花,有紫羅蘭,有玻璃翠,有含羞草,當然也有玫瑰、菊花之類的。後來她功課緊了就由她媽來伺候那些花,再後來她媽不在了,她自己也被那巨大的痛苦籠罩,沒了養花草的心,就讓那些花花草草自生自滅了。那些日子的那些花草,常常是今天殘一株,明天枯一枝。她看見了就默默地把那些空下來的花盆搬到院子的一個角落裏,花盆垛著花盆有她那麼高。唯有這盆生命力極強的蔥蘭委委瑣瑣地活下來了,她就把這盆蔥蘭擺到了我家的窗台上。巷子裏人都愛花草,家家都花紅柳綠的,而這盆蔥蘭就是我們家唯一的綠色了。女兒一有心事就站在這盆蔥蘭前發呆。她站在蔥蘭跟前的時候,總是皺著眉的,而且有時候還輕輕地咬著嘴唇,那樣子讓我常常會感慨萬端,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種對女兒的疼愛。我又問了一句,但這次我的聲音很低,也沒想得到她的回答。我說:“到底是倒數第幾呢?”
“爸,你別問了……”
“好吧。”我沒有再問下去,我不想知道結果,其實女兒的那個樣子已經把結果告訴我了。女兒盡力了,女兒用功了,為了那些名次,為了得到好的成績,她背也駝了,眼也近視了,我還能再責備她什麼呢?
我默默地把飯菜都端到桌上,我說:“別想了,吃飯吧。”
飯桌上有兩碗雪白的米飯,有兩個菜。一個是上海青,另一個是一條不大的鯉魚,那條鯉魚彎曲著身子躺在一口紅花金邊的海碗裏,它張著嘴,眼睛高高地凸起,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們。鯉魚的眼睛不像金魚,原來是不鼓,是因為被煮得過分了才鼓起來。而我女兒的眼睛呢,原來也是不鼓的,是因為近視才鼓起來的,像一條被煮得過分的鯉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