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曹友聞的震驚,變成了憂懼。“此事還請相公三思!恕學生大膽直言——學生雖然不知朝廷之事,然以常情推測,便可知道,若是朝廷有錢,便斷不需要增發那麼多交鈔,既然朝廷增發了那麼多交鈔,國用一定比較拮據。兩稅收交鈔,固然於穩固交鈔之信用大有好處,但重要的不是朝廷收稅收什麼,而是支出時付什麼?朝廷每歲開銷龐大,若支出也是用交鈔的話……以學生之見,交鈔非止不能減少,反而會增多,縱使軍民願意用交鈔,物價也會暴漲,而朝廷又將迫不得已,被迫發行更多的交鈔……如此惡性循環,隻恐……”
曹友聞說到此處,不由搖搖頭,道:“最要緊的是,萬一失敗,便如同雪上加霜……”
“允叔所慮極是。”石越卻顯得胸有成竹,坦然說道,“萬一失敗,朝廷便形同破產,後果不堪設想。而即使能讓百姓恢複對交鈔的信心,朝廷亦將麵臨著物價沸騰的巨大壓力。”
“相公既然已經知道,為何?”
“無他,若不這般做,百姓對交鈔的信心,又怎能恢複?國家賦稅收不收交鈔,於百姓信心來說,至關重要。況且,若是朝廷能籌到一筆銅錢,那一切擔憂都是多餘,所有麻煩皆迎刃而解!”石越說著說著,竟是“說漏”了嘴。
一筆銅錢?曹友聞在心裏計算著,那需要一筆多大的巨款。莫非朝廷發現了一座曠古絕今的大金山?
其實,石越心裏麵也遠不如他臉上所表現出的那麼從容,正如司馬光所說的,他已經下定決心,背水一戰,便不惜丟出自己所有的籌碼來。
石越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已經認定,他麵臨的,乃是一個非常複雜奇妙的局勢。這既不是一場信用危機,亦不是貨幣發行過多的危機。石越如此理解他所麵臨的局麵,誠如他所看到的一些食貨社的觀點,大宋朝在經濟上,絕非是一個整體。大宋朝,準確的說,不過是使用相同貨幣,由同一個政府領導的幾個地區而已。汴京、西北、益州,既是信用危機也是貨幣發行過多,而最根本的就是貨幣發行過多;而東南則根本不存在貨幣發行過多的問題,它不過是受北方波及的信用危機,其最實際的問題,則是李敦敏與曾布擔心的海外貿易萎縮。
換而言之,這是完全不同性質的兩件事,隻不過因為使用同樣的貨幣,屬於同一個國家,所以南方與北方盡管流通並不完全,卻也同樣會互相產生影響,於是表現出來的,竟然是相同的形式——交鈔信用受到嚴重懷疑。而受打擊最嚴重的,便是興起不足二十年的錢莊業。
這也是石越突然對大宋朝的南北之爭產生極大興趣的重要原因。
蜀中商賈是一個非常活躍的群體,然而因為大宋朝的特殊曆史原因,蜀中的經濟與外界的聯係較少,直到交鈔廣泛應用之前,蜀中都是不使銅錢,而使用鐵錢的。(阿越按:事實上,這種幣製之不同,亦推動了川峽地區貿易之發展。)所以,蜀中於大宋,實際上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王國。目前在那裏,最重要的乃是軍事與政治的事情,石越已經決定,要將益州的事單獨處理。
除去益州以外,東南與北方,則麵臨表象相似,但本質各不相同的麻煩。
理想的辦法,當然是鞏固交鈔的信用,然後加速各地區的流通,讓汴京與北方過多的交鈔,分散到全國去,然而石越卻對此一籌莫展。
因此,石越心裏麵真實的想法,乃是保住東南。
汴京在天子腳下,出了什麼事情,自然會給朝廷最大的壓力。然而,無論從賦稅的比例來看,還是未來的發展來看,石越都相信東南諸路才是大宋經濟上的根本與未來。
石越相信,隻要盡快恢複交鈔的信用,東南就會重新穩定下來,並且恢複活力——東南諸路本身就是一個發展潛力無限的地區,海外貿易影響的到底隻是個別的產業。畢竟,在海外貿易這個鏈條中,大宋朝扮演的角色,主要隻是用瓷器、絲綢等製品,去換取金銀以及香科、象牙等奢侈品。這還是一根比較原始的鏈條,其最重要的意義,隻是為朝廷掙來大筆的稅收。東南之所以會一片狼藉,乃是因為興起不足二十年的錢莊業發展太快,石越此時已經充分的認識到錢莊業是一個多麼脆弱的產業,而偏偏它卻成為了東南諸路這十幾年來迅速發展的最重要的發動機!
當然,若能為海外貿易找到新的突破口,那事情就更加完美。
但無論如何,在石越的計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主次。在確保交鈔的信用之後,汴京與西北的危機也會得到很大的緩解,至於物價,想要恢複舊觀,那幾乎已經不可能。
石越心裏非常明白,曹友聞所說的風險的確存在,而且極可能變成事實。然而,石越亦認為自己別無選擇。
所幸的是,石越發現上天並沒有拋棄他。
便在這個節骨眼上,石越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個無比大膽的想法。
那匹小馬駒!
隻要一念及此,石越便無法抑製住自己的興奮之情。他這一日的話,也顯得格外的滔滔不絕。令熟知他的潘、陳、侍劍等人,都忍不住露出驚訝之色。
3.
當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時候,坐在一旁的吳從龍,感覺自己象是被什麼東西排斥了一樣,他有一些拘謹,然而他內心如火焰一樣燃燒著,他很想加入這個圈子,但他發現,和他的舊友相比,他不僅無論與司馬夢求、陳良相提並論,無論與範翔相提並論,甚至也無論與曹友聞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