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唐康一直認為蕭惟信隻不過是希望挑起更多更大的戰爭,以牟取更多的權力與功勳——對蕭惟信這類人而言,他的權力、功績、財富,都要靠戰爭與搶掠來滿足,但從唐康了解到的情況來看,在契丹內部,蕭惟信一直都有很多支持者——契丹的國力欲是恢複、興盛,這類的支持者,就越多。在幾年前,契丹的新貴們還能從宋遼貿易中享受極大的好處之時,蕭禧們還能壓製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好戰之徒。但這幾年間,契丹國用日漸匱乏,金銀緡錢,要麼流入大宋,要麼被貴人用來修建佛寺,眼見國內百貨騰貴,民怨四起,身為南樞密使的蕭禧免不了便成為眾矢之的。而自遼主重新統一遼國以來,契丹幾乎每戰必勝,軍力強盛之下,越來越多的契丹貴人,開始懷念耶律阿保機與耶律德光的時代……而對於宋朝趁火打劫,不再向遼國交納歲幣,更讓許多人憤憤不平。一段時間內,隻是懼於宋軍大敗西夏的強大,這些人還不敢輕舉妄動——但隨著宋軍在益州顏麵盡失,熙寧十七年以來,國內危機不斷,千瘡百孔,久懷不滿的契丹貴人們,幾乎都覺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時候。
這一次遼國極力主張南侵的,除了南府宰相蕭惟信以外,更有夷離畢韓何葛、北院宣徽使馬九哥等重臣——這韓何葛乃是渤海人,而馬九哥則是漢人,即是說,契丹國內主張南侵的勢力,早已不限於契丹人。其勢力之強大,絕非蕭禧和他的那一班“文臣”可以相提並論。畢竟,契丹與大宋不同,契丹文臣的地位,總體來說,是比較低的。
因此,唐康心裏抱的指望,是遼主耶律濬與衛王蕭佑丹還能夠保持清醒,唐康到大名府雖然不久,卻也已了解遼主的關鍵。遼主耶律濬在遼國威信極高,其權力亦非大宋朝之皇權可以相比,是戰是和,最終還是決於他之口。而在遼國,最能影響到耶律濬的,無疑便是衛王蕭佑丹。唐康雖然並不知道詳情,但他亦隱約了解到一些,石越遣範翔使遼,其中另有隱情。
他表麵雖然做出一副很認真聽範翔分析的神色,心裏麵卻並未太當回事,他隻想從範翔的言語神色當中,得到一些他的秘密使命是否成功的訊息。
“……重臣各持戰和之策,人心未一……”
範翔繼續在口若懸河的分析著契丹國內的形勢,說著唐康早已了如指掌的事情……唐康眯著眼睛望著這位“告哀使”,心裏麵也在揣測著:他的語氣如此肯定,究竟隻是出於他那一廂情願的亂猜,還是另有所據?
4.
汴京。保慈宮。
高太後又望了一眼那一堆如小山一般高的未批閱的奏折,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停下筆,將身子靠在椅背上,伸出手來揉了揉眼睛。已經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她感覺左眼看東西有點模糊,奏狀隻要看久了,就頭暈眼花,甚至能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但即便貴為太皇太後,對這眼病,亦隻能束手無措——太醫們看了好幾次診,但結果卻是各說各的,聚訟紛紛,不同太醫開出來的藥方,幾乎是南轅北轍。太醫既然這麼不靠譜,高太後便避過兩府的宰執們,悄悄叫人找了幾個高僧想辦法,高僧們獻了個法子,要她一日念數十遍的什麼“光明咒”,念夠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奏效,高太後依法施行,如此也有許多時日了,但到目前為止,亦是毫無效果。陳衍也私下裏派人找了汴京的幾個民間名醫問診,那些名醫亦是沒什麼好辦法,多數隻說要患者“少用眼”,不可過度勞累,須多多歇息——但這個法子,即便是行得通,對高太後也不適用。這麼大的國家,有多少事情,需要她來裁決。她當然可以將大多數事情交給兩府處理,但她接過這個攤子不久,若一開始便如此懈怠,隻怕時日一久,便容易被兩府架空,到時候再想收回權力,可就難了。在自己的權力得到鞏固之前,高太後一時一刻都不敢放鬆,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這樣才不會被臣下欺瞞利用。
更何況,如今朝局還如此“熱鬧”。
二月七日,“鹽債敕”封駁案震驚朝野。政事堂一日三下敕令,門下後省一日三駁,政事堂旋即態度強硬,此事關重要,不容拖延為由,次日便將“鹽債敕”交付廷議。
但是,對於“鹽債敕”的反對的規模,也是超出了高太後的預料的。僅僅二月八日一天之內,彈劾石越賣爵的彈章,便多達三十餘份。其中不乏重臣——禦史中丞劉摯,便赫然在列。
二月十日,高太後在內東門小殿主持廷議,以劉摯為首的反對者氣勢洶洶,十幾名待製以上的官員近乎威脅的表示,如若高太後讚同此敕,他們絕不再立身於朝廷之中。這些官員,要麼是親近的侍從,要麼位居要津,絕大多數都是所謂的“舊黨”,高太後也久聞他們的名聲,對他們頗有好感。
但當日廷議,司馬光、範純仁不惜引火燒身,公開替石越與“鹽債敕”辯護,這對朝中一些持反對意見的舊黨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雖然這些官員馬上對司馬光、範純仁也大加撻伐,但無論是誰,都明白此時此刻,高太後將做何選擇。僅僅在一日之內,高太後就迅速做出決定,罷梁燾、沐康,頒行“鹽債敕”。
鹽債敕雖然最終通過頒行,但風波卻並未就此停息下來,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