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拉營的消災道場是完了。鑼鼓打了三天,檀香燒了四五斤,素麵吃了十來頓,街頭街尾豎桅子的地方散了錢,水陸施了食,一切行禮如儀,三天過了。道場做完,師傅還留在小客店裏不走,是因為還有一些不打鑼不吹角屬於個人消災納福的事情還未了銷的原故。道場屬於個人,兩人中,年長一點的師兄,自然是無分了。
這師兄,在一麵極其不高興收拾法寶一麵為連日疲倦所困打哈欠的情形中,等候了同伴一天。到了第二天清早,睡足了,一個人老早爬起,走到街頭去,認識得到這位師兄,見過這人曾穿過紅衣在火堆邊跳舞娛神的本地人,就問幹嗎兩位師傅還留到這裏不走。這問話是沒有別的用意的,不過是稍稍奇怪罷了。因為人人都知道新寨後天的道場也是這兩人的。他不好怎樣答應別人,其他人就想起這必定還有道場要做了。有道場則人人又可以藉水陸施食時搶給鬼的粑粑,所以無人不歡喜。師兄看得出本地人意思,心上好笑。“另外還有道場”,他就那麼含含胡胡的告給本地方人,但他不說這屬於個人的道場是如何做法,卻說“有施食”,“有熱鬧看”。若果聽這話的人明白這師兄話中的惡意,這兩人以後不會再有機會來到這裏了。他們也很有理由用石頭同棍子把這兩個做道場的有法力的人趕走,或者用繩子把人在桅上高吊起來——就是那懸幡的高桅——把荊條竹掃帚相款待。但是,除了王貴為做道場那個人,其餘卻沒有一個本地人能知道這第二次道場是如何起頭煞尾。
那第二種道場上沒分的師兄,在街上打了一個轉,看到大街上數日來燃放的爆竹紅紙殼鋪滿地上,看到每家大門上高貼的黃紙朱書符咒,又看到街頭街尾那還不曾裁去的高桅,就滿肚子懊惱。他心想,道場是完全白做了,一鎮上人的十天吃齋與檀香蠟燭黃花耳子也完全白費了,就又覺得行香那幾日來,小鄉紳身穿嶄新的青羽綾馬褂,藍寧綢袍子,跟到身後磕頭為可笑的事情。
但是這個話,他能不能向誰去說明白?這罪過,或者說,這使人消災納福的道場,所得的在神一方麵的結果,還是不可知,但在人一方麵,實在的保佑的程度,他能不能向同伴去追問?凡是本地人,既然不能明白這一次道場究竟用了多少粒胡椒,自然誰也不明白這時這師傅的心上湧著的東西是些什麼了。
在路上,他見到一些老婦人向他道謝,就生怒,幾幾乎真要大聲的向這些人說,這道場是完全糟塌精力同金錢的事了,他又想把每家門上那些紙符扯去免得因這一次道場在這地方留下一點可笑的東西。他又想打碎了那些響器,仿佛鑼,角,鐃鈸,都因為另一時那麼大聲的不顧忌的在人神前響過,這時卻對於同伴的事沉默,也有理由被摔的樣子。
使這人生氣的原由也不盡是因為另外的事與自己無分,就遷怒及一切事物,多耽擱一天,他可以多吃多喝,不必走路也不必做事。這多吃多喝不走不做於一個以做道場為生活的人,是應當說再舒服也沒有的事了。忙著走,忙著離開這裏到另一地方去,也不過就是“念經”“上表”“吃飯”“睡覺”幾種事消磨這日子罷了,他何嚐是呆子呢?然而見到這地方的每一個人對神的虔誠,見到這地方人對道師的尊敬,見到符,見到……他不由不生氣了。
他知道所謂報應是怎樣遼遠的不準數的一種空話。他又明白在什麼情形下做的事比念經上表為有意義。然而不離這地方,他是不能忍受的。他不覺得同伴這時當真是在造什麼孽。隻是說不分明總以為走了就好。他也許作興同到這同伴上了路以後,還會把這自己無分的道場來討論,引為長途消遣的方法,可是他如今留到這裏,決不能忍受的就正是這一件事情。事情是對誰也沒有損失,於本人則不消說簡直是一件功果,這個人,似乎是良心為這地方的素筵蔬席款待,比平常特別變好,如今就正是在那裏執行良心分派下來的義務了。
心中有懊惱,他就滿街走。
時候不早了。凡是走長路的人,趕場的人,下河挑水的人,全已上道多久了。這個有良心的人,他在街前走了一會,下了決心,向神發誓,無論如何不再在這地方吃一頓早飯了,就趕回到那小客棧去。同伴在樓上店主的房中,還同主人的女兒在一個床上,似乎還有許多還未了結的事情要做。這師兄,就在樓梯邊用粗大的喉嚨發喊。
上麵沒有聲息。
他想樓上人總不至於無一個,也總不至於死,就爬上樓梯。然而一到樓口又旋即倒退了下來了,不知看到了什麼,隻搖頭。
樓上有人說話了。樓上師弟王貴的聲音說道:
“師兄,天氣還早咧,你為什麼不多睡一會。”
“我為什麼不多睡,你為什麼不少睡呢?”
樓上王貴就笑。過一會,又說道:
“師兄,哥,昨天我答應請你吃那個酒,我並不忘記。”
“我並不要你請。”
“不要我請,可是答應了人的事我總不會忘記。”
“但是,你把我們應當在初十到新寨的事情全忘了。”
“誰說我記不到。今天才六號。讓我算,有四天呀!有人過新寨趕場,托帶一個口信,說這裏你我有一件功果沒完了,慢點也行。哥,我說你性子是太急了。這極不合衛生。哥,你應當保養,我看你近來越加消瘦了。”
聽到說是越加消瘦,仿佛顯著非常關心的調子,樓下的師兄的心有點擾亂了。他右手還扶著梯子的邊沿,就用這手撫到自己的瘦頰,且輕輕扯著頰上淩亂無章的長毛。頰邊是太疏於整理了,同伴的話就像一麵鏡,照得他局促不安。
他想著,手上的感覺影響到心上,他記起街南一個小理發館了。那裏剛才轉身,就接著有好些人坐在那裏,披了白布,一頭的白沫,待詔師傅手上的刀沙沙的在這些圓頭上作響,於是疤子出現了,發就跌到小四方盤子中:盤是描金畫有壽星圖的盤,又有木盤,上麵是很齷齪膩垢。他還記得一個頭上有十多個大疤子的人,一旁被剃一旁打盹的神氣。這裏看得出人的呆處。
本來是不打量剃發的,因為肚中悶氣無處可泄,就借理發,他不再與樓上的人說話,匆匆的到街南去了。到了理發館門前時節,他是還用著因生氣而轉移成為熱與力的莽撞聲勢,走到這一家鋪子裏麵,毅然坐到那小橫凳上去的。
不到一會,於是他也就變成那種呆子了。聽到刀在頭頂上各處走動。這人氣已經稍平了,且很願意躺在什麼涼爽幹淨地方睡一覺。睡是做不到的,但也像旁人一樣,有點打盹的式樣了。可是事有湊巧,理發人是施食那時從大花道服前認得到這位主顧是道師的,就按照各處地方理發師的本分與本能,來同他談話。剃頭匠不管主顧這時所想到的是些什麼事,就開口問道:
“師傅,這七月是你們忙的七月呀。”
“我倒不很忙!”他意思是作師兄的不一定忙,忙是看人來的。
那剃頭匠見話不起勁,就專心一致用刀刮了他一隻耳朵,又把刀向係在柱頭上一個油光的布條上蕩了一陣,換方向說道:
“師傅,燃天蠟真是一個大舉呀。”
“比這個更費事累人的也還有。”他意思是——
剃頭匠先是刮左耳,這時右耳又被他捉著了,聽到比燃天蠟還有更累人的法事,就不放手,不下刀,臉上做出相信不過的神氣,要把這個意思弄明白,仿佛才願意再刮那一隻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