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準射擊 1分47秒(1 / 3)

今天天氣不錯——對殺手來說很不錯,無風,光線良好,氣溫怡人。我在樓頂找了個煙囪從陽光中擋出的陰影躲起來,瞄了瞄懷表,離目標到達還有1分47秒。我蹲下,架好槍,調整瞄準角度,再將手指擱在扳機上,然後,我又開始沉思起來。

一個殺手在工作時胡思亂想,我是在什麼時候染上了這個壞習慣?

肯定不是剛出道那會兒,除了目標的麵孔與逃走路線,我那緊張得扭成一團的腦袋根本塞不下其他東西;大概也不是我開始闖起名氣的時候,那時候我幹活一般腦袋裏很幹淨,多數需要掌握的東西都已經被身體完好地吸收消化,隻需要在心裏一聲令下,一切都會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除了目標的臉部特征,我很少去想些什麼。

閑暇時我倒是想得很多,基本都是考慮如何花光手裏的一大筆橫財,找個女人,喝上一趟酒,又或大大地賭上一把。隻有極偶然的時候,我會問自己,這些是否就是我摧毀了一條又一條生命的全部意義?

我答不上來。

所以在那天,我也找不到答案。

我接到的任務,是要殺死那個小鎮上的法官。在這個遠離暴風城的邊遠小鎮上,手握最終審判權的他,就是法律,就是真理。

基本上他是個殘酷的土皇帝,這個長著酒糟鼻與地中海禿頭的老矮鬼要是還有什麼算得上是優點的東西,也就隻有他對待女兒的態度了。

他女兒天生就是個盲人,小時候一場急病又奪去了她的聽力。這個十惡不赦的父親每天總要驅走所有外人,握著女兒的小手和她獨處上一小時,為她戴上她根本看不到的漂亮珠寶,對她說她根本聽不見的逸事趣聞。

這是個絕佳的空檔。

在解決了她的父親後,我把準星套在了女孩身上。她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許永遠也弄不清楚,隻是看上去對父親的大手突然離開了她的小手而感到疑惑和不安。

她當然算不上是個目擊者,我對她了解得非常清楚,也僅僅是因為有可能要把她當成人質,但當我看著這個無助少女的純潔麵孔,無數個念頭突然湧入了我空空的腦海,有的顯得高尚,有的十分猥瑣;有的過於浪漫,有的很是殘忍。

我的身體卻替我明智地扣下了扳機。

坐在馬車後座看著那個漸漸被夕陽與地平線吞沒的小鎮,我無法不再次問自己,這是為了什麼。我把自己訓練成了一個精於殺戮的木偶,準確,高效,從容不迫,滴水不漏,為此付出了數不清的代價。但在算得上功成名就的今天,我回過頭去看,卻始終不明白我的槍聲是為何而鳴。

晚些時候,我點上煤油燈,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打算在擦好槍後喝上一輪。烈酒是種好東西,可以讓漫漫長夜變得短暫,燈光變得昏暗;讓冰涼的手心變得溫暖,清晰的痛苦變得模糊。

但我卻突然覺得它很嗆口。

我把餘下的酒灑在地上,再重新從瓶中倒出半杯酒,嘬了一口。

還是很嗆人。

換一個酒杯;加點冰;再開另一瓶……最後我放棄了。

有什麼變了。

燈光忽然亮得如此刺眼,照出了牆角幾塊稚氣的塗鴉,初秋的涼風從破漏的頂窗處潛入,把那陳舊的吊燈撥弄得叮當作響。我閉上眼睛,仿佛還能聽見往日的回聲。

我刹住思緒,看了看懷表。

還有1分29秒。

院長去世後的第二天,我們一大群孤兒被趕到了大街上。而她的唯一不動產——這棟大屋在幾經輾轉後卻成為了我其中一個落腳處——我最喜歡的一個。

但在我不經意間,除了我的床鋪與桌椅,這裏卻已經鋪滿了灰塵。

我摸了摸不知不覺爬上了眼角的魚尾紋,突然發覺在這個缺乏酒精的夜晚,自己竟是如此地累。

或許早在今天以前,我就已經累了。

難道在那些隻是因為偶爾通宵打牌便頭昏腦漲的時候、在那些豪飲一回便嘔得幾乎要吐出膽汁的時候、在那些美色當前卻不舉的時候、在那些毫無來由病得臥床不起的時候,我的身體不是在清晰地告訴我:煙盡酒空,燈熄人散,是到了該算帳的時候了。

對啊,時光飛逝,就連殺手,也到了該算帳的時候了。

就是在那一夜,我和我的身體分了家。

我有著一副殺手的身軀,卻不再有一顆殺手的心了。

我開始像一個旁觀者似地冷冷的觀察著自己。

我接下任務,我記下信息,我出發,我到達,我裝槍,我瞄準,我射擊,我收槍,我離去。

完美無缺。

真正的我處身局外,就像一個車夫丟開了韁繩,甩掉了馬鞭,任由駑馬奔跑。

但就算神不守舍、魂遊天外,我的身體依舊像一匹識途的老馬,幹脆利落地完成著任務。

精確得就像一把武器。

當我在一個地方解決三樁生意後,也就是時候要離開了。

在有足夠的人注意到我之前,我會先一步轉移下一個地方。

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

但在動身前一夜,我按照老習慣換上自己的白襯衣與黑外套,去為院長獻上一束鮮花。

她被葬在城郊公共墓地的最裏頭,通到幕前的石板路年久失修,長滿了野草。

我走在這條陰冷而漫長的路上,頭頂是隔在雲紗後朦朧的月光,身旁是罩在夜幕中安靜的墓群。除了手中的鮮花,這個世界仿佛隻有黑白,我像一個遊魂獨行其中,一個人吃,一個人睡,一個人笑,一個人哭,最後,一個人死去。

墓碑前還豎著我去年為她點上的長明燭。

我點上一支新的蠟燭,開始小心地清理掉墓頂上的落葉與塵垢,再借著微弱的燭光重新修刻了一遍她帶著貴族氣的名字。

她一生行善,含辛茹苦地養育著一幫無依無靠的孤兒,最後還因為遭遇搶劫死在了為我們去買冬幕節禮物的路上——直到去世前,她都將裝有大家一整年積蓄的錢包死死抱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