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法靈寺,有許多尼僧住持。每日裏有那士人隨喜的,也有女眷們還願的,來來往往,甚是熱鬧。到人散之後,未免也有些偷情的勾當,從來女庵中斷無清淨的。有詞為證:
身如楊柳麵如花,削發披緇學出家。道是佛胎容易結,年年生個小呱呱。
右(上)調《誦子令》
其中有兩個小尼,一個名喚法雲,一個名喚慧月,清晨起來,開門灑掃。法雲說:“師弟我這法靈寺,是先朝長孫娘娘蓋造的,香火最盛,如今春明景和,多有燒香仕女,隨喜官員,都要來此。師父下山去了,且與你打掃殿堂,開門等候則個。”
且說輕娥領了柳姬之命,迤邐行來,說:“此間已是法靈寺。隻聽得鳴鍾擊鼓,想禪師們都在殿上了。不免徑入。列位師父萬福。”法雲道:“呀,柳娘子家輕娥姐,為何到此?”輕娥道:“我姐姐向日許下佛前繡幡一掛,今日特還前願,命我來此,拜上老師父,酌水焚香,通個意旨。”法雲道:“家師不在荒山,我們就此行事。”隨將法器動了一回,說:“輕娥姐拈香,待我宣疏跪讀:竊以金仙出世,啟震旦於東方。寶律披文,衍恒河於西界。仰憑法力,締結良緣。南瞻部洲,大唐國長安,李門柳氏,向許本寺世尊座下,繡幡一掛,今遣侍女輕娥,持齎信香,拜還前件。
伏願韋駝尊者主盟,忍辱仙人普化,過去未來兼現在,明證三生,多福多壽亦多男,消除百難。又願輕娥,就為廝養婦,也偕鸞鳳之歡。若近主人翁,常踮鷺鶿之步。”輕娥道:“佛前休得取笑。”慧月道:“好好,幡掛起了,再與你祝讚祝讚。四天神女獻花來,八部龍王大會齋。小姐今春還捉對,輕娥明歲定懷胎。”輕娥道:“經上那裏說懷胎。”慧月道:“我念的胎骨經。”禮佛已畢。“師兄,你去收拾,我陪輕娥姐閣上廊下行行。”法雲道:“使得。”慧月說:“輕娥姐,隨我來。你看,這是潮音閣。那是諸位禪院,轉去就是回廊。”輕娥道:“果是幽清。”慧月道:“山門下又有人來也。”
卻說韓生,偶然閑步,經過禪林,說:“你看,朱門半開,已到法靈寺了。那前麵有一女娘,見了我,怎生若驚欲避。卻是半麵低回,又似惱還是喜的光景,卻是為何?呀,我那裏曾遇他?”想了一想:“似紅樓下那女子一般。且住,天下有這等廝像的麼?”那邊輕娥亦低頭暗想,說道:“郎君像曾見來。”韓生迎著道:“小娘子拜揖。”輕娥道:“相公萬福。”慧月道:“韓相公,荒山募緣疏頭,要請大筆。古人雲,不看僧麵看佛麵,就是你家孔聖人,也重我們。”韓生道:“怎見得?”慧月道:“你不見孔聖人叫做仲尼。”韓生道:“使不得,嗬佛罵祖。”慧月道:“師兄取茶,再不見來,我催一催去,你們坐坐。”韓生道:“小娘子,記得小生那裏相遇來?”輕娥道:“今偶相逢,原無半麵。”韓生道:“數日前尋春郊外,章台之下,紅樓之上,曾遇小娘子來。
”輕娥道:“你說曾到章台,可知此間從何處去?”韓生道:“在柳市南頭。小生那日借一杯茶,兀自不肯,就把門兒鎖上了,也太絕情。且問小娘子,何事到此?”輕娥道:“為掛幡而來。”韓生道:“原來如此。敢問宅上小姐無恙麼?”輕娥道:“承問何為?”韓生道:“小生居止,原與章台相近,雖非西第之賓,實慕東家之子。”輕娥道:“相公差了念頭,隻似想做春夢也。我姐姐冰清玉潔,莫認東家之女。”韓生道:“小生馬上遙望,尚未分明,像也不見何如。”輕娥道:“我家姐姐貌如西子,色比王嬙,正當二八之年,堪稱窈窕之女。”韓生道:“果然這般,敢是未成人哩。攀話良久,到不曾動問小娘子誰家宅眷?”輕娥道:“妾是萬歲街李王孫家女郎。”韓生道:“呀,原來是我好友家。失敬了。”輕娥道:“適聞長老叫韓相公,敢是與我郎君相契的韓君平麼?”韓生道:“就是小生。
”輕娥道:“郎君常道相公才貌來。”韓生道:“多承獎飾。那紅樓上小姐是誰?”輕娥道:“便是李王孫柳姬。因他性好幽閑,別居在此。韓生道:“是人傳的章台柳麼?”輕娥道:“正是”。韓生道:“如此小生枉勞神了。你小姐年已在時了,李郎怎生隻放閑他?”輕娥道:“相公又來勞神。他好事也隻在這早晚了。”法雲走來道:“你們在此話長哩。”韓生道:“長老,小生有一個小玉合,原是族中韓休相國家的,欲托令師換數百文錢,以為杖頭之費。”法雲接看道:“好玉合。輕娥道,你看,氣吐白虹,文雕彩鳳。雖然徑寸,便是連城。”輕娥道:“我姐姐妝奩中,玉導金篦都已有了,正少個玉合兒。”韓生道:“便奉小姐,聊充膏沐。”輕娥道:“自當奉價。”韓生道:“小娘子告別了。長老拜上令師,改日再訪。”法雲道:“多慢多慢。”輕娥亦道謝而歸。正是:細蕊濃花滿目班,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遊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