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梯子的一麵壓在了小久子身上,一麵懸空,大娘兒們往下下時一歪一晃,不等下到半截,撲通一聲從梯子上跌了下來。
最初一瞬,大娘兒們並沒害怕,她不但不害怕,還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因為她肉墩墩的身子碰到了硬撅撅的身子,她認定那是鞠老二,他瘦瘦的一身骨頭。大娘兒們下來,不過是一時來氣,錐子紮到棉花上,實在讓人來氣,可是當真下來,碰到鞠老二的身子,她又一下子蒙了。
從鞠老二身上爬起來,大娘兒們特別想逃,她想逃,不是發現他們已經死了,而是她從來沒跟男人之外的男人靠得這麼近。
她不想和別的男人靠這麼近,不是怕自個兒失了身子,而是有小久子在場,她失不了身子。此時此刻,要是沒有小久子,她寧願和鞠老二打一仗,扇他一頓耳光,之後把身子交給他,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很顯然,大娘兒們沒逃,因為並沒像想象那樣,她把他們踩醒。他們居然死人似的,一動不動。愣怔一會兒,大娘兒們哈了哈腰,一本正經說,別裝了,裝什麼裝,俺知道你們沒臉見人。
可這一哈腰不得了,大娘兒們發出了驚人的慘叫。啊——兩張蠟人一樣煞白的臉映入眼簾時,大娘兒們身上所有毛孔都爹開了,最本能的反應是爬上梯子,可是胳膊和腿根本不聽使喚。她害怕,不僅因為他們的臉,還有小久子的眼和嘴,他的眼衝著洞口,直盯盯的樣子像兩束追人的鬼火。他的嘴張得老大,隨時都準備咬人似的。動彈不得,大娘兒們隻有捂著臉,號哭著,一任腳下的世界亂作一團。
腳下的世界一點兒都不亂,亂的是大娘兒們自個兒,當她號著號著明白這一點,聲音突然就弱了下去。她聲音弱下去,膽量卻大了起來,好像那膽量是聲音餘出來的。因為這時候她的手已從臉上挪開,重又低下頭。這一次,她看見了兩張煞白的臉,一雙直盯盯的眼,一張洞開的嘴,她還看見了一隻瓶子,它握在小久子手裏,瓶口呼應著來自洞口的光,忽閃忽閃。大娘兒們還來不及去想他們是怎麼死的,可小久子手裏的瓶子提醒了她,他們喝了藥!他們為什麼要喝藥?
這個問題冒出來,大娘兒們腦子亂作一團,她去想小久子的癱媽,鞠老二的瘋老婆,可是還沒等深想下去,一個念頭落潮之後的礁石似的露了出來:他們是偷了東西沒臉見人!可是鞠老二偷東西,小久子也偷了嗎,難道他們是合夥幹的?
橫在身邊的兩具死屍已經證明不會有第二種解釋。可此刻,他們是不是合夥已經沒那麼要緊了,要緊的是在大娘兒們看來,他們之所以死,是他們終於感到偷東西有愧,是鞠老二終於感到偷東西有愧,對不住孔家,尤其對不住她。她相信,小久子一定是鞠老二逼的,要不他一個窩囊廢不會有這個氣量。這使大娘兒們再也不覺得害怕了——他們感到有愧,愧到不能見她,心裏一直堵的地方一下子就通了。
幾天來,她最盼的就是這種通,就是鞠老二認錯,然而,就像一條河通了另一條河,兩股水彙到一起必然濺出浪花,大娘兒們再一次號哭起來。先前的哭,隻是驚嚇,現在,在她感知了鞠老二心裏有愧之後,有愧的就不是鞠老二而是她了。她不僅有愧,還有後悔,悔不該那麼對他,她可以不理他,但不該一連好幾天都不理他。
大娘兒們一邊號哭,一邊蹲下來。說也奇怪,怕和不怕,隻在一念之間,當覺得死去的人是因為自個兒,當覺得有愧的是自個兒而不是他們,愧悔就仿佛熏蚊蠅的蒿草,一下子就驅走了害怕。她不知不覺伸出手來,抹上小久子眼皮、嘴巴,之後又去摸鞠老二的臉。抹小久子眼皮和嘴巴,沒什麼感覺,摸鞠老二臉,她的心可是揪緊了,一種奇怪的麻酥酥的疼通了電一樣從指尖流進來。在大娘兒們心裏,小久子永遠隻是鞠老二的陪襯,如同衣裳的花邊,有他在,才顯出鞠老二風風火火粗聲糲氣的樣子多麼招人稀罕,這實在委屈了小久子,但沒有辦法,她就是稀罕鞠老二風風火火粗聲糲氣的樣子。
當那種奇怪的東西隨指尖流向全身,另一個念頭像落潮後的礁石似的露了出來。潮是一股潮,都來自鞠老二,隻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露出了更新一層。那更新的一層是:鞠老二之所以死,絕不僅僅因為偷了東西有愧,而是故意讓大娘兒們看他是條漢子,你敢不理我我就敢去死。露出這一層,大娘兒們兩隻手握成兩隻拳頭,雨點似的在鞠老二身上捶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