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嚐標舉“知人論世”之義,論世者何?以今語釋之,則觀察時代之背景是已。人類於橫的方麵為社會的生活,於縱的方麵為時代的生活。苟離卻社會與時代,而憑空以觀某一個人或某一群人之思想動作,則必多不可了解者,未了解而輕下批評,未有不錯誤也。故作史如作畫,必先設構背景;讀史如讀畫,最要注察背景。舊史中能寫出背景者,則《史記·貨殖列傳》實其最好模範。此篇可分為四大段:篇首“老子曰至治之極”起,至“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止,為第一段,略論經濟原則及其與道德之關係。自“昔者越王勾踐困於會稽”起,至“豈非以富耶”止,為第二段,紀漢以前貨殖之人。自“漢興海內為一”起,至“令後世得以觀擇焉”止,說明當時經濟社會狀況。自“蜀卓氏之先”起至篇末,紀當時貨殖之人。即以文章結構論,已與其他列傳截然不同。其全篇宗旨,蓋認經濟事項,在人類生活中含有絕大意義,一切政教,皆以此為基礎。其見解頗有近於近世唯物史觀之一派,在我國古代已為特別。其最精要之處,尤在第三段:彼將全國分為若幹個之經濟區域。每區域尋出其地理上之特色,舉示其特殊物產及特殊交通狀況,以規定該區域經濟上之物的基件。每區域述其曆史上之經過,說明其住民特殊性習之由來,以規定該區域經濟上之心的基件。吾儕讀此,雖生當二千年後,而於當時之經濟社會,已得有頗明了之印象。其妙處乃在以全力寫背景,而傳中所列舉之貨殖家十數人,不過借作說明此背景之例證而已。此種敘述法,以舊史家眼光觀之,可謂奇特。各史列傳,更無一篇敢蹈襲此法;其表誌之記事,雖間或類此;然求其能如本篇之描出活社會狀況者,則竟無有也。吾儕今日治史,但能將本篇所用之方法,擴大之以應用於各方麵,其殆庶幾矣。
史跡複雜,苟不將其眉目理清,則敘述愈詳博,而使讀者愈不得要領。此當視作者頭腦明晰之程度何如,與其文章技術之運用何如也。此類記述之最好模範,莫如《史記·西南夷列傳》:
“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印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
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嶲昆明。皆編發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裏。
自嶲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冉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
在蜀之西,自冉以東北,君長以什數,白馬最大。皆氏類也。
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
此對於極複雜之西南民族,就當時所有之智識範圍內,以極簡潔之筆法,將其脈絡提清,表示其位置所在,與夫社會組織之大別,及其形勢之強弱。以下方雜敘各部落之叛服等事,故不複以淩亂為病。惜後世各史之記事,能如此者絕希。例如晉代之五胡十六國,唐代之藩鎮,皆史跡中之最糾紛者;吾儕無論讀正史讀《通鑒》,皆苦其頭緒不清。其實此類事,若用《西南夷列傳》之敘述法,未嚐不可使之一目了然;但舊史或用紀傳體,或用編年體,以事隸人或以事隸年,其勢不能於人與年之外而別有所提絮,是故使學者如墮煙霧也。
自《史記》創立十表,開著作家無量法門。鄭樵《圖譜略》益推闡其價值。《史記》惟表年代世次而已,後人乃漸以應用於各方麵。如顧棟高之《春秋大事表》,將全部《左傳》事跡,重新組織一過,而悉以表體行之,其便於學者滋多矣。即如五胡十六國之事,試一讀齊召南之《曆代帝王年表》,已覺眉目略清;若更為下列之兩表,則形勢若指諸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