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1 / 2)

1934年初,沈從文因母病還鄉。行前,向夫人張兆和許約,每天寫信報告沿途見聞。這些信件及信中所附插圖,沈從文生前未公開發表。1991年由沈虎雛整理、編輯成《湘行書簡》,其中“引子”三函為張兆和致沈從文,“尾聲”一函為沈從文致沈雲六,餘為沈從文回湘途中給張兆和的信。各信標題,除《小船上的信》為原有外,其餘原無題,皆為整理者所擬。

《湘行書簡》全文編入《沈從文別集·湘行集》,於1992年5月由嶽麓書社初版,同年12月再版。

現插圖據沈從文原稿,文字據嶽麓書社初版文本編印。

我的寫作與水的關係

沈從文在我一個自傳裏,我曾經提到過水給我的種種印象。簷溜,小小的河流,汪洋萬頃的大海,莫不對於我有過極大的幫助,我學會用小小腦子去思索一切,全虧得是水,我對於宇宙認識得深一點,也虧得是水。

“孤獨一點,在你缺少一切的時節,你就會發現原來還有個你自己。”這是一句真話。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可以說是皆從孤獨得來的。我的教育,也是從孤獨中得來的。然而這點孤獨,與水不能分開。

年紀六歲七歲時節,私塾在我看來實在是個最無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個逼窄的天地,無論如何總得想出方法到學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大六月裏與一些同街比鄰的壞小子,把書籃用草標各作下了一個記號,擱在本街土地堂的木偶身背後,就灑著手與他們到城外去,攢入高可及身的禾林裏,捕捉禾穗上的蚱蜢,雖肩背為烈日所烤炙,也毫不在意。耳朵中隻聽到各處蚱蜢振翅的聲音,全個心思隻顧去追逐那種綠色黃色跳躍伶便的小生物。到後看看所得來的東西已盡夠一頓午餐了,方到河灘邊去洗濯,拾些幹草枯枝,用野火來燒烤蚱蜢,把這些東西當飯吃。直到這些小生物完全吃盡後,大家於是脫光了身子,用大石壓著衣褲,各自從懸崖高處向河水中躍去。就這樣泡在河水裏,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一頓不可避免的痛打。有時正在綠油油禾田中活動,有時正泡在水裏,六月裏照例的行雨來了,大的雨點夾著嚇人的霹靂同時來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廢碾坊下或大樹下去躲避,雨落得久一點,一時不能停止,我必一麵望著河麵的水泡,或樹枝上反光的葉片,想起許多事情。……所捉的魚逃了,所有的衣濕了,河麵溜走的水蛇,釘固在大腿上的螞蝗,碾坊裏的母黃狗,掛在轉動不已大水車上的起花人腸子,因為雨,製止了我身體的活動,心中便把一切看見的經過的皆記憶溫習起來了。

也是同樣的逃學,有時陰雨天氣,不能向河邊走去,我便上山或到廟裏去,在廟前廟後樹林或竹林裏,爬上了這一株,到上麵玩玩後,又溜下來爬另外一株。若所爬的是竹子,必在上麵搖蕩一會,爬的是樹木,便看看上麵有無鳥巢或啄木鳥孵卵的孔穴。雨落大了,再不能作這種遊戲時,就坐在楠木樹下或廟門前石階上看雨。既還不是回家的時候,一麵看雨一麵自然就需要溫習那些過去的經驗,這個日子方能發遣開去。雨落得越長,人也就越寂寞。在這時節想到一切好處也必想到一切壞處。

那麼大的雨,回家去說不定還得全身弄濕,不由得有點害怕起來,不敢再想了。我於是走到廟廊下去為作絲線的人牽絲,為製棕繩的人搖繩車。這些地方每天照例有這種工人作工,而且這種工人照例又還是我很熟習的人。也就因為這種雨,無從掩飾我的劣行,回到家中時,我便更容易被罰跪在倉屋中。在那間空洞寂寞的倉屋裏,聽著外麵簷溜滴瀝聲,我的想象力卻更有了一種很好訓練的機會。我得用回想與幻想補充我所缺少的飲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熱鬧事情方不至於過分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