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我已到了桃源,車子很舒服。曾姓朋友送我到了地,我們便一同住在一個賣酒曲子的人家,且到河邊去看船,見到一些船,選定了一隻新的,言定十五塊錢,晚上就要上船的。我現在還留在賣酒曲人家,看朋友同人說野話。我明天就可上行。我很放心,因為路上並無什麼事情。很感謝那個朋友,一切得他照料,使這次旅行又方便又有趣。
我有點點不快樂處,便是路上恐怕太久了點。聽船上人說至少得四天方可到辰州,也許還得九天方到家,這分日子未免使我發愁。我恐怕因此住在家中就少了些日子。但我又無辦法把日子弄快一點。
我路上不帶書,一套彩色蠟筆,故可以作不少好畫。照片預備留在家鄉給熟人照相,給苗老咪照相,不能在路上糟蹋,故路上不照相。
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麼總想到你。
我到這裏還碰到一個老同學,這老同學還是我廿年前在一處讀書的。
二哥十二日下午五時在路上我看到個貼子很有趣:
立招字人鍾漢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閣大鬆樹下右邊,今因走失賢媳一枚,年十三歲,名曰金翠,短臉大口,一齒凸出,去向不明。若有人尋找弄回者,賞光洋二元,大樹為證,決不吃言。謹白。
三三:我一個字不改寫下來給你瞧瞧,這人若多讀些書,一定是個大作家。
小船上的信船在慢慢的上灘,我背船坐在被蓋裏,用自來水筆來給你寫封長信。
這樣坐下寫信並不吃力,你放心。這時已經三點鍾,還可以走兩個鍾頭,應停泊在什麼地方,照俗諺說:“行船莫算,打架莫看”,我不過問。大約可再走廿裏,應歇下時,船就泊到小村邊去,可保平安無事。船泊定後我必可上岸去畫張畫。你不知見到了我常德長堤那張畫不?那張窄的長的。
這裏小河兩岸全是如此美麗動人,我畫得出它的輪廓,但聲音、顏色、光,可永遠無本領畫出了。你實在應來這小河裏看看,你看過一次,所得的也許比我還多,就因為你夢裏也不會想到的光景,一到這船上,便無不朗然入目了。這種時節兩邊岸上還是綠樹青山,水則透明如無物,小船用兩個人拉著,便在這種清水裏向上滑行,水底全是各色各樣的石子。舵手抿起個嘴唇微笑,我問他,“姓什麼?”“姓劉。”“在這條河裏劃了幾年船?”“我今年五十三,十六歲就劃船。”來,三三,請你為我算算這個數目。這人厲害得很,四百裏的河道,漲水幹涸河道的變遷,他無不明明白白。他知道這河裏有多少灘,多少潭。看那樣子,若許我來形容形容,他還可以說知道這河中有多少石頭!是的,凡是較大的,知名的石頭,他無一不知!水手一共是三個,除了舵手在後麵管舵管篷管纖索的伸縮,前麵艙板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小孩子,一個是大人。兩個人的職務是船在灘上時,就撐急水篙,左邊右邊下篙,把鋼鑽打得水中石頭作出好聽的聲音。到長潭時則蕩槳,躬起個腰推扳長槳,把水弄得嘩嘩的,聲音也很幽靜溫柔。到急水灘時,則兩人背了纖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時就伏在石灘上,手足並用的爬行上去。船是隻新船,油得黃黃的,幹淨得可以作為教堂的神龕。我臥的地方較低一些,可聽得出水在船底流過的細碎聲音。前艙用板隔斷,故我可以不被風吹。我坐的是後麵,凡為船後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這樣一麵看水一麵想你。我快樂,就想應當同你快樂,我悶,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悶。我同船老板吃飯,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飯。我至少還得在船上過七個日子,還不把下行的計算在內。你說,這七個日子我怎麼辦?天氣又不很好,並無太陽,天是灰灰的,一切較遠的邊岸小山同樹木,皆裹在一層輕霧裏,我又不能照相,也不宜畫畫。看看船走動時的情形,我還可以在上麵寫文章,感謝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實在太方便了。倘若寫文章得選擇一個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點的。不過我離得你那麼遠,文章如何寫得下去。“我不能寫文章,就寫信。”我這麼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寫四張,若寫完四張事情還不說完,我再寫。這隻手既然離開了你,也隻有那麼來折磨它了。
我來再說點船上事情吧。船現在正在上灘,有白浪在船旁奔馳,我不怕,船上除了寂寞,別的是無可怕的。我隻怕寂寞。但這也正可訓練一下我自己。我知道對我這人不宜太好,到你身邊,我有時真會使你皺眉,我疏忽了你,使我疏忽的原因便隻是你待我太好,縱容了我。但你一生氣,我即刻就不同了。現在則用一件人事把兩人分開,用別離來訓練我,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領我!為了隻想同你說話,我便鑽進被蓋中去,閉著眼睛。你瞧,這小船多好!你聽,水聲多幽雅!你聽,船那麼軋軋響著,它在說話!它說:“兩個人盡管說笑,不必擔心那掌舵人。他的職務在看水,他忙著。”船真軋軋的響著。可是我如今同誰去說?我不高興!
夢裏來趕我吧,我的船是黃的,船主名字叫做“童鬆柏”,桃源縣人。
盡管從夢裏趕來,沿了我所畫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雖萬萬千千,我的船你自然會認識的。這裏地方狗並不咬人,不必在夢裏為狗嚇醒!
你們為我預備的鋪蓋,下麵太薄了點,上麵太硬了點,故我很不暖和,在旅館已嫌不夠,到了船上可更糟了。蓋的那床被大而不暖,不知為什麼獨選著它陪我旅行。我在常德買了一斤臘肝,半斤臘肉,在船上吃飯很合適……莫說吃的吧,因為搖船歌又在我耳邊響著了,多美麗的聲音!
我們的船在煮飯了,煙味兒不討人嫌。我們吃的飯是粗米飯,很香很好吃。可惜我們忘了帶點豆腐乳,忘了帶點北京醬菜。想不到的是路上那麼方便,早知道那麼方便,我們還可帶許多北京寶貝來上麵,當“真寶貝”
去送人!
你這時節應當在桌邊做事的。
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來坐在艙裏,從窗口望那點紫色的小山。我想讓一個木筏使你驚訝,因為那木筏上麵還種菜!我想要你來使我的手暖和一些……(十三日下午五時)泊曾家河三三專利讀物我的小船已泊到曾家河。在幾百隻大船中間這隻船真是個小物件。我已吃過了夜飯,吃的是辣子、大蒜、豆腐幹。我把好菜同水手交換素菜,交換後真是兩得其利。我飯吃得很好。吃過了飯,我把前艙縫縫罅用紙張布片塞好,再把後艙用被單張開,當成幔子一掛,且用小刀將各個通風處皆用布片去紮好,結果我便有了間“單獨臥房”了。
你隻瞧我這信上的字寫得如何整齊,就可知船上做事如何方便了。我這時倚在枕頭旁告你一切,一麵寫字,一麵聽到小表嘀嘀噠噠,且聽到隔船有人說話,岸上則有狗叫著。我心中很快樂,因為我能夠安靜同你來說話!
說到“快樂”時我又有點不足了,因為一切縱妙不可言,缺少個你,還不成的!我要你,要你同我兩人來到這小船上,才有意思!
我感覺得到,我的船是在輕輕的,輕輕的在搖動。這正同搖籃一樣,把人搖得安眠,夢也十分和平。我不想就睡。我應當癡癡的坐在這小船艙中,且溫習你給我的一切好處。三三,這時節還隻七點三十分,說不定你們還剛吃飯!
我除了誇獎這條河水以外真似乎無話可說了。你來吧,夢裏盡管來吧!
我先不是說冷嗎?放心,我不冷的。我把那頭用布攔好後,已很暖和了。
這種房子真是理想的房子,這種空氣真是標準空氣。可惜得很,你不來同我在一處!
我想睡到來想你,故寫完這張紙後就不再寫了。我相信你從這紙上也可以聽到一種搖櫓人歌聲的,因為這張紙差不多浸透了好聽的歌聲!
你不要為我難過,我在路上除了想你以外,別的事皆不難過的。我們既然離開了,我這點難過處實在是應當的,不足憐憫的。
二哥 一月十三下八時水手們三三專利讀物天氣真冷。昨晚船歇到曾家河,睡得不好,醒了許多次,全是冷醒的。
醒了以後就有許久不能再睡去,常常擦自來火看小表的時間。皮袍子全搭到上麵還不濟事,我悔當時不肯帶褥子來。
睡不著時我就心想:若落點雪多好。照南方規矩,天太冷了必落雪,一落了雪天就暖和了。天亮時船篷沙沙的響,有人說“落了雪”,我忘了天氣,隻描摹那雪景。到後天已大亮時,看看雪已落了很多,氣候既不轉好,各個船又不能開動,你想,半路上停頓下來多急人。這樣蹲下去兩頭無著,我是受不了的。我的船既是包定的,我的日子又有限度,不開船可不行!故我為他們稱幾斤魚,這幾斤魚把船弄活動了,這時節的船,已離開原泊地方二十多裏了。天氣還是極冷,船仍然在用篙槳前進,兩岸全是白色,河水清明如玉。一切都好得很!我要你!倘若兩個人在這小船上,就一切全不怕了。想到南方天氣已那麼冷,北方還不知凍到什麼樣子。我恐怕你寂寞得很,又怕你被人麻煩,被事麻煩,我因此事也做不下去。
這船今天能歇到什麼地方,我不明白,船上人也不明白。這時已十二點鍾,兩岸有雞叫,有狗叫,有人吵罵聲音,我算算你們應在桌邊吃午飯了。我估計你們也正想到我。我心裏很煩亂……今天太冷,我的畫也不能著手了。我隻坐在被蓋裏,把紙本子擱在膝上寫信,但一麵寫字一麵就不快樂。我忙著到家,也忙著回轉北京,但是天知道,這小船走得卻如何慢!天氣既那麼冷,還得使三個劃船人在水裏風裏把船弄上去,心中又不安。使他們高興倒容易,晚上各人多吃半斤肉,這船就可以在水麵上飛。可是我自己,卻應當怎麼辦?三三,我自己真不知道如何辦。做了點文章,又做不下去。校改了自己的書一遍,又覺得書也寫得平平常常,不足注意。看看四丫頭的相同你的相,就想起為四丫頭改的文章,還無完成的希望,不知遠處有個候補作家,正在如何怨我。
照照鏡子,鏡中的我可瘦得怕人。當真的,人這樣瘦,見了家中人又怎麼辦?我實在希望我回到家中時較肥一點,但天氣那麼壞,船那麼慢,你隔得我又那麼遠,我有什麼辦法可以胖些?這麼走路上可能要廿多天!
我心裏有點著急。但是莫因我的著急便難過。在船上的一個,是應當受點罪,請把好處留給我回來,把眼淚與一切埋怨皆留到我回來再給我,現在還是好好的做事,好好的過日子吧。
我想我的信一定到得不大有秩序,我還擔心有些信你收不到。因為在平漢車上發的六七封信,差不多全是交托車站上巡警發的,那些巡警即或不至於把信失掉,也許一擱在袋子裏就是兩天,保不定長沙的信到時,河南的信反而不到!
我又聽到搖櫓人歌聲了,好聽得很。但越好聽也就越覺得船上沒有你真無意思……三三,我今天離開你一個禮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來真不快,因為這一禮拜來,我不為車子所苦,不為寒冷所苦,不為飲食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路上的魚很好,大而活鮮鮮的魚,一毛二分錢一斤,用白水煮熟實在好吃得很。這河裏原本出好魚,最好的是青魚,鮮得如海味,你不吃過也就想不到那個好處。
船停了,真靜。一切聲音皆像冷得凝固了,隻有船底的水聲,輕輕的輕輕的流過去。這聲音使人感覺到它,幾乎不是耳朵,卻隻是想象。
但當真卻有聲音。水手在烤火,在默默的烤火。
說到水手,真有話說了。三個水手有兩個每說一句話中必有個野話字眼兒在前麵或後麵,我一天來已跟他們學會三十句野話。他們說野話同使用符號一樣,前後皆很講究。倘若不用,那麼所說正文也就模糊不清了。我很希奇,不明白他們從什麼方麵學來這種野話。
船又開了,為了開船,這船上舵手同水手談論天氣,我試計算計算,十九句話中就說了十七個壞字眼兒。仿佛一世的怨憤,皆得從這些野話上發泄,方不至於生病似的。說到他們的怨憤,我又想到這些人的生活來了。我這次坐這小船,說定了十五塊錢到地。吃白飯則一千文一天,合一角四分。大約七天方可到地,船上共用三人,除掉舵手給另一岸上船主租錢五元外,其餘輪派到水手的,至多不過兩塊錢。即作為兩塊錢,則每天僅兩毛多一點點。像這樣大雪天氣,兩毛錢就得要人家從天亮拉起一直到天黑,遇應當下水時便即刻下水,你想,多不公平的事!但這樣船夫在這條河裏至少就有卅萬,全是在能夠用力時把力氣賣給人,到老了就死掉的。他們的希望隻是多吃一碗飯,多吃一片肉,攏岸時得了錢,就拿去花到吊腳樓上女人身上去,一回兩回,錢完事了,船又應當下行了。天氣雖有冷熱,這些人生活卻永遠是一樣的。他們也不高興,為了船擱淺,為了太冷太熱,為了租船人太苛刻。他們也常大笑大樂,為了順風扯篷,為了吃酒吃肉,為了說點粗糙的關於女人的故事。他們也是個人,但與我們都市上的所謂“人”卻相離多遠!一看到這些人說話,一同到這些人接近,就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想好好的來寫他們一次。我相信若我動手來寫,一定寫得很好。但我總還嫌力量不及,因為本來這些人就太大了。三三,這些船夫你若見到時,一定也會發生興味的。船夫分許多種,最活潑有趣勇敢耐勞的為麻陽籍水手,大多數皆會唱會鬧,做事一股勁兒,帶點憨氣,且野得很可愛。麻陽人劃船成為專業,一條辰河至少就應當有廿萬麻陽船夫。這些人的好處簡直不是一個人用口說得盡的,你若來,你隻需用眼睛一看就相信我的話了。我過一陣下行,就想搭麻陽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