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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裏接到了一個電話,那是一切的開始。

一聽聲音我便辨出了對方是誰,那帶著幾分稚氣的獨特嗓音讓我內心一陣激蕩,但我還是刻意用例行的口氣問:“請問您是哪位?”本來是想在她麵前逞點強,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樣做未免太無聊。

“噢,我是中野。”她報的不是原來的姓氏,而是結婚後改的夫姓。看來她也在以她特有的方式逞強。

“中野?”我繼續裝作想不起來的樣子。

“啊,不好意思。我是倉橋,倉橋沙也加。”

“是你啊!”我一副終於反應過來的口氣,演技拙劣。

“前幾天的聚會上多承你關照了。”說完,她陷入了沉默,仿佛不知道如何接下去。這也難怪,“前幾天的聚會上多承你關照了”—這句寒暄本身就與事實相去甚遠。

我對著話筒輕笑了一聲。“說起來,那天我們幾乎沒怎麼聊過呢。”

“是啊。”沙也加似乎也放鬆了不少,“你隻顧著和男同學說話,都不來我這邊。”

“你還不是一樣,一直在躲著我。”

“沒那回事。”

“是嗎?”

“是啊。”

“嗬……”我拈起桌上的自動鉛筆,哢嚓哢嚓地按出筆芯。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幾秒。“算了。”我說,“那你今天打電話過來是為了什麼事呢?純粹的閑聊?”

“才不是。”話筒裏傳來沙也加的呼吸聲,雖然很輕微,但我還是察覺到她的氣息有些紊亂。她下定決心似的開口道:“我有事要和你見麵,你有時間嗎?”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出見麵。望著鉛筆芯,我問道:“什麼事?”

她頓了一下,回答:“在電話裏說不清楚。”

耳朵貼著聽筒,我不禁開始浮想聯翩。腦海裏湧現出若幹好似三流言情小說的故事情節,但我實在不相信沙也加會為那種事打電話找我。不過我還是問了一句:“這件事和我們倆有關係嗎?”

“和你沒關係,”她立即否定,“是我自己的問題。不過我希望跟你談談,還要請你幫個忙。”不等我回答,她又搶先說道,“你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我內心湧起強烈的好奇心,但還是按捺著繼續問道:“這件事你丈夫知道嗎?”

“他現在不在。”

“不在?”

“他去美國出差了。”

“這樣啊。”我用食指將鉛筆芯推了回去。

“不過你別誤會,”她的呼吸又有些紊亂,“即使他在也無濟於事。”

我沉默了,完全摸不著頭腦,但從她的口氣裏,我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程度,看來需要謹慎對待。

“你還是再好好想想吧。”我舔了舔嘴唇,“其實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不是嗎?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現在見麵非常危險,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是深思熟慮後才拜托你的。”

“可是……”

“求你了!”她艱難地說。我仿佛看到了她固執的模樣:眼睛定定地望著遠方,眼圈也泛紅了。

我歎了口氣,略顯生硬地說:“明天下午我有空。”

“謝謝。”她回答。

從高二到大四這六年時間裏,我和沙也加是一對戀人。不過我們之間並沒有熾熱的情話,也沒有特別浪漫的回憶。不知不覺中,就已交往六年了。

為我們的關係畫上句號的,是沙也加。

“對不起,我喜歡上別人了。”

她沒有說出“我們分手吧”,隻是沉默地垂下視線。但一切已盡在不言中了。我們曾經約定過,彼此不束縛對方,不向對方撒嬌,想結束關係就坦白挑明。所以我雖然戀戀不舍,卻也無法開口挽留。

“我知道了。”麵對低頭不語的她,我隻回了這一句。此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麵。

重逢是在七年後的初夏,在新宿舉辦的高二同學會上。不可否認,我選擇出席有期待見到沙也加的因素。

在會場上,我一邊和長了歲數的同學們談笑風生,一邊用眼角餘光尋覓她的身影。正如我期待的那樣,她也來了。過去我們交往時她那纖瘦的身材,如今已有了幾分女性的圓潤,化妝技巧也高明了許多,成功塑造出沉穩的氣質。但不經意一瞥間,我發現她依然透著少女般的危險氣息,與和我交往時一般無二。確認了這一點,我終於略感安心。因為這才是沙也加的本質,失去這種特質的沙也加是無法想象的。她與人群稍稍拉開距離,保持著自己的獨立領域,警惕的眼神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四周。

我感覺到她向我投來了目光。如果我迎上她的視線,也許我們就會攀談起來,但我假裝沒注意。

同學會的氣氛漸漸熱烈起來,大家開始輪流發言。輪到沙也加時,我低下頭,望著手上兌了水的酒杯。

四年前結了婚,現在是全職太太,這就是沙也加的近況。丈夫在貿易公司上班,很少在家—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以前根本無法想象從她口中會聽到如此平凡的話題。

“有孩子嗎?”以前當過班委的女生問,這也是照例要問的問題。我喝了一口兌水後稀釋的酒。

“嗯……有一個。”

“男孩嗎?”

“不,是女孩。”

“幾歲了?”

“快三歲了。”

“那正是最可愛的時候呢!”

對於前班委的話,沙也加沒有立刻搭腔,停了片刻後,才以比剛才更輕的聲音回應道:“嗯,是啊。”我不由得抬頭看了她一眼,因為感覺到她的聲音裏隱藏著很深的痛苦。但除我之外,誰也沒有發現她那輕微的不自然,下一位同學緊接著開始了發言。

沙也加取出手帕,輕按在額頭上,仿佛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我又凝視了她片刻,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視線,轉頭望向我。這是我們那天第一次目光交會。

但隻對視了片刻,我就低下了頭。

結果我和沙也加始終沒能說上話。回到家解開領帶時,我忍不住問自己:跑這一趟究竟是為了什麼?同時我也有種預感,今後恐怕再也見不到沙也加了。

但一個星期後的今天,她給我打來了電話。

我們約定見麵的地點,是新宿一家酒店的咖啡廳。四點五十分,我在服務生引領下入了座,沙也加還沒來。我點了杯咖啡,環視著不算寬敞的大廳,心裏嘲笑著自己。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早到了十分鍾,我到底在期待什麼呢?即將出現在這裏的,已經不是那個女大學生沙也加了,她早已成為一個貿易公司職員的太太。

內心另一個聲音又在反駁:不,我並沒有抱任何期待,隻是聽到她沉重的聲音,來替她排解心事而已。她也說過,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原來的聲音立刻反唇相譏:這話好像讓你很飄飄然,在心裏反複回味嘛。連對丈夫都不能說的話,卻願意告訴我;雖然已經嫁為人婦,內心依然愛著我—你不就是這樣期待的嗎?快死心吧!做這種無聊的夢,隻會落得自討沒趣。

我根本沒想那種事,我隻是—

四點五十五分,沙也加出現了。

看到我,她胸口不易察覺地起伏了一下,然後走了過來。她身穿清新的淺綠色套裝,內搭一件白襯衫,裙子短得讓人感覺她才二十三四歲,一頭短發也很適合她,隨便拍張照片就可以直接上主婦雜誌封麵。

“我還以為是我先到呢。”她站在餐桌旁說道,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我前麵的事情提前結束,就先過來了。你別站在那兒,坐呀。”

她點了點頭,在我對麵落座,向經過的服務生點了一杯奶茶。我喝咖啡,她喝奶茶,一如當初。

“你家住在這附近?”她望著餐桌問,不時偷眼覷我。

“不是,搭電車過來要換兩趟車。不過也不算很遠。”

“那為什麼要約在這裏見麵?”她轉了轉眼珠,打量了一下大廳。

“我隻是想找個我們倆住處中間的地點,不過還是離我更近一些啊。你現在是住在等等力吧?”

聽我這樣一說,她不禁微微瞪大眼睛,應該是對我知道她的住處感到意外。其實這是前幾天她在同學會上說的,我聽後便記在了心裏。這時她似乎也想起了這件事,唇邊露出一抹微笑。

“我還以為我講話的時候你沒聽呢。”

“那我講的話你沒聽嗎?”

“聽了,你好像正在積極打拚啊。”

說到這裏,沙也加點的奶茶送過來了。等她喝了一口,我問道:“我家的電話號碼你是從哪兒打聽來的?”

“是工藤告訴我的。”

“我猜就是。”

工藤是同學會的組織者,那家夥從前就很熱心,一到節日盛會更是活躍。他也知道我和沙也加過去交往過,這回沙也加找他要我的電話,難免會讓他浮想聯翩。這一點沙也加不可能想不到,但她依然不管不顧,看來果然有很要緊的事情。

我從錢包裏拿出一張名片,放到她麵前。

“你住在練馬區?”她端詳著名片問。

“因為我想離大學近一點。”我任職的大學位於豐島區。

“理學院物理係第七講座[1]……和那時候一模一樣呢。”

“唯一的長進就是多了個助教的頭銜。”我自嘲地哼了一聲。

“很快就會變成副教授吧?”

“還早得很呢。”

沙也加凝視了一會兒我的名片,舔了舔嘴唇,抬起頭。“沒有其他的名片嗎?”

“其他?沒有了。這是什麼意思?”

“該怎麼說呢,文字工作……是這樣講吧?那天同學會上我聽人說,你也從事這方麵的工作。”

“哦,”我點點頭,啜了口有點變涼的咖啡,“那是打零工來著,連副業都算不上。”

“可是都在雜誌上連載了啊!”

“不過是三流科學雜誌啦,而且也不是每期都有,隻有遇到合適題材的時候,編輯部才會跟我約稿。”

那是一本由報社發行的月刊雜誌,其中有個欄目叫“科學家看社會現象”,內容是請被人們廣泛認為疏於世事的科學家針對社會熱點問題,從科學的角度發表看法。雜誌的總編輯和我們那兒的副教授很熟,本來是向他約稿的,但那位副教授說不想寫這種無聊的文章惹人笑話,就推給了我這個直接下屬。我記得第一期的標題是“關於職業棒球的選秀製度”,之後共有七期刊登了我的文章。

“不瞞你說,一聽說上麵刊登了你的文章,我馬上去圖書館找那本雜誌,不過沒找齊,隻拜讀了其中三期。”

“是嗎?怪難為情的,我的文筆很糟,讓你見笑了。”想起沙也加過去念的是文學係,我便這麼說道。

她搖了搖頭。“寫得很精彩,而且主題也饒有趣味。”

“那就好,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讀者的感想。”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望著她的臉問,“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沙也加做了個深呼吸,似乎在最後確認自己的決定,而後拿起旁邊的提包,從裏麵取出一個茶色信封。她把信封往掌心一倒,掉出一根黃銅色的金屬棒和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她把這兩樣東西放到我麵前。原來那看似金屬棒的東西是把黃銅鑰匙,手握的部分是個獅子頭像。我展開那張紙,是一幅黑墨水畫的簡單地圖。我抬起頭:“這是……”

沙也加緩緩開口:“我父親的遺物。”

“你父親過世了?”

“去年這時候走的,死因是心肌梗死。”

“是嗎……”我並無特別的感慨,畢竟我和她父親從未會麵。我握了下黃銅鑰匙,沉甸甸的。那張手繪地圖看似是通往某處的路線圖,圖上唯一標注了地名的,是右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車站。車站名為“鬆原湖站”,印象中這是長野小諸那一帶的車站。“那麼,這些東西怎麼了?”我問。

“我希望你去一趟地圖上畫的這個地方,”她說,“和我一起。”

我錯愕地瞪大雙眼。“我?和你?為什麼?”

沙也加伸出右手,從我手中拿過黃銅鑰匙。她的指尖碰觸到了我的掌心,雪白細長的手指冰涼。

“我至今都對父親生前的行蹤耿耿於懷。”她平靜地開口道,“父親愛好釣魚,假日時常一個人出門,但有時會發生很奇怪的事情,比如出門的前一天什麼準備都沒做,沒買魚餌,釣具也不齊,這種情況豈不是肯定會空手而歸嗎?不隻如此,回來後連魚竿也不整理,平常他可是絕對不會忘記的。”

“你認為他是借釣魚的名義去了別的地方?”

“我隻能這麼想了。”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嗎?”

“嗯……兩三個月一次吧。當然我去上學或上班的時候是不得而知的。”

“關於這件事你問過他沒有?”

“問過一次。我問:‘爸爸,你真的是去釣魚嗎?’他回答:‘當然是真的,這還用問嗎?不要因為我沒釣到就嘲笑我哦。’雖然沒挨罵,但他的口氣明顯不太高興。我確信他是在說謊,不過當時我以為他是出去和女人幽會了。我母親已經過世好幾年了,他有了意中人也不稀奇。”

“你的推測很合理啊。”我兩肘支在餐桌上說。

“想到去世的母親,我心裏有些失落,但也有點期待,也許過些日子他就會把那個女人介紹給我。”她淺淺一笑,然後恢複嚴肅的表情,“可是直到父親撒手人寰,那樣的女人也沒出現,證明我的猜測是錯的。到最後我也不知道父親究竟去了哪裏,一年時光就這樣過去了。但最近我找到了這把鑰匙和地圖,是在父親去釣魚時背的背包裏發現的。”

“這樣啊。”我又看了眼地圖,抬起頭,和她四目相對,“你猜想你父親是去了這張地圖上標示的地方?”

沙也加點點頭。

“然後你想弄明白那裏究竟有什麼,是嗎?”

沙也加再度點頭。

我伸手去拿咖啡杯,想起咖啡已經喝光,於是作罷。

“那你一個人去不就行了嘛,我就沒必要跟著去了吧?”

“那個地方我很陌生,一個人去心裏不安。”

“那就約上別人一起去唄。”

“這種事我沒法拜托別人啊,而且我也沒有可以一起出門旅行的朋友。”沙也加垂著頭,兩手攀在椅子上,前後晃蕩著身體,這孩子氣的動作和過去一模一樣。

“我不太懂。”我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想探索父親的小秘密罷了,沒必要這麼著急啊。等你丈夫回來,讓他開車帶你過去,就當一起出門兜個風不好嗎?你們還有女兒,一家三口—”說到這裏我戛然而止,因為她突然抬起頭,目光嚴峻地望著我。我有點驚慌失措地問:“怎麼啦?”

沙也加眨了眨眼睛,慢慢垂下視線。看得出她是為了忍住淚水才眨眼的,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在這種場合忍不住想落淚。

看到她又一次低下頭去,我也暫時緘口不語。我想等她打破沉默。

這其中一定有隱情。縱使對父親生前的行蹤抱有疑問,她也不可能隻為這點小事便向前男友求助。然而待她道出緣由後該如何處理,我卻還拿不定主意。我在心裏告誡自己,必須慎之又慎,因為我已經洞察到自己的弱點,就是內心深處懷有莫名的期待,或許和沙也加會再續前緣。

沙也加微微抬起頭,眼圈並沒有紅。她似乎在為某事猶豫不決,一直望著遠方出神,但又注意到了什麼,緩緩收回目光。我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她是在看一對正走進咖啡廳的年輕情侶。個子嬌小的女孩穿著短得露出大腿根的裙褲,上身是件袖口寬鬆飄逸的T恤;高大的男孩則是Polo衫搭牛仔褲。兩人的皮膚都曬得很黑。

沙也加望著他們,嘴角露出微笑:“跟以前的你真像,襯衫袖子裏露出的手腕黑黝黝的。”

“是啊。”學生時代我參加過田徑比賽,項目是短跑和跳遠。

她轉過臉直視著我:“你還記得高中時候的事情嗎?”

“當然記得啦。”

“我也是。”說著,她看了看我的胸口,又將目光移向我的臉,“那初中時候的事情呢?還記得嗎?”

“有的記得,不過很多都忘了。”

“小學呢?”

“那麼早的事情,早忘得差不多了,連朋友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了。”

“但還是有印象的吧?比如郊遊啊、運動會啊什麼的。”

“運動會我記得很清楚呢,尤其是賽跑,最後沒拿到第一。”

“真的嗎?那還挺意外的。”她笑了笑,又問,“那之前的事情呢?”

“之前?”

“就是上小學之前,你有記憶嗎?”

“你這可問倒我了。”我交抱雙臂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碎片,像是跟附近的小孩玩呀、被爸爸罵呀,不過具體的細節都記不真切了。”

“可是,”沙也加說,“大概的印象還是有的吧?比如住在什麼樣的房子裏,周圍是些什麼樣的人。”

“差不多吧。”說著,我向她微微一笑,“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她再次露出迷惘的表情,舔了舔嘴唇說:“我是一片空白。”

“空白?什麼空白?”

“就是兒時的記憶啊。”她輕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那時住的是怎樣的房子,鄰居都是怎樣的人,完全不記得了。我之所以想去那個地方,就是為了找回記憶。”

[1]講座是日本大學院係的構成單位,致力專門領域的研究,類似於專業。

2

“雖說不記得兒時的事,上小學以後的事情我還是有記憶的。特別是開學典禮時,媽媽牽著我的手,穿過小學的大門。沿著圍牆種著一排漂亮的櫻樹,飄落的花瓣宛如雪花般飛舞……”說到這裏,望著遠方的沙也加搖了搖頭,“可是我想不起更早之前的事情,那部分記憶就像完全脫落了一樣。”然後她求助般地看著我。

我鬆開抱著的胳膊,稍稍傾身向前。還沒有完全理解整個事態的我,向她露出微笑回道:“那又怎樣呢?忘記往事的人有的是,誰也沒放在心上啊。”

“因為他們是隨著時間流逝慢慢淡忘的。如果我也是那樣,就不會耿耿於懷了。”

“你是說你和他們不同?”

“是的。其實我從上小學時就開始為這個問題所困擾了。為什麼我沒有任何兒時的記憶呢?要是我已經長大成人,想不起讀小學前的事情或許還很正常,可才上小學就這樣,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個嘛……確實有點奇怪。”

“因為太不可思議了,我曾經問過父親,為什麼我完全不記得幼兒園時候的事呢?父親回答說,因為那時我還小。但這個解釋無法讓我信服,我身邊的朋友沒有一個是這樣的。不知不覺中,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很煩惱。我很想徹底拋開,可又不知道怎樣才能拋開,一顆心沒個著落,總是莫名地覺得很孤獨、很恐懼。”沙也加兩手捂住胸口,做了個深呼吸。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問道。

“一點不誇張!”她難過地說,“完全是張白紙,連你剛才說的那種記憶碎片都沒有。”

“但你家總有相冊吧?那裏麵肯定有你童年時的照片,比如七五三節[1]啊、幼兒園入學儀式啊,看到那些照片沒有想起什麼嗎?”

“父母給我拍了很多照片,所以家裏光兒時的相冊就有兩本,但真正幼年時期的照片卻一張也沒有,相冊第一頁上貼的就是小學開學典禮的照片。”

“怎麼會有這種事!”

“是真的,有時間拿給你看看,就放在我家裏。”

“那你上小學之前的事情,你也沒聽父母回憶過嗎?”

“嗯……”沙也加側頭思忖著,“倒不是完全沒有,像出生後過的第一個女兒節、新年什麼的都提到過。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五歲那年差點走失的事,聽父母說,當時他們急得臉色大變,到處找我,最後發現我在家裏的儲藏室裏睡著了。”

“他們說起這段往事時,你也沒有任何印象嗎?”

“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呢。”她輕輕歎了口氣,“就連父母提起的時候,也不是那麼津津樂道的口氣,隻是平淡地說有過這回事而已。”

“有過這回事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思索著。沙也加毫無兒時的記憶的確很奇怪,而她的雙親沒有留下任何關於那段時光的記錄同樣令人費解。不管什麼樣的父母,在小孩剛出生的頭三年裏都會鉚足了勁拍照,甚至為此專門購置相機的也不在少數。

“對了,你以前一個字都沒跟我提過呢。”

“遇到你的時候,我對這種狀況已經習以為常了,更確切地說,我已經放棄了。隻是我沒有兒時記憶的意識一直都在,和你交往的時候也從未忘記過。”

我歎了口氣,放在餐桌上的雙手時而交握,時而鬆開。她所說的事委實超出了我的想象範圍。

“那麼,你認為由於某種特殊的緣由,你喪失了童年的記憶?”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問道。見她點頭,我又問:“而你期待這個地方有尋回記憶的線索?”我指了指桌上的地圖。

“因為我很眼熟。”她說。

“對什麼很眼熟?”

“這把鑰匙。”她拿起黃銅鑰匙,“這把獅頭鑰匙我見過,不過不是在上小學以後,而是之前。我覺得如果從這把鑰匙著手調查,一定能找回我的記憶。”

我再次交抱雙臂,靠在咖啡廳的沙發上,不自覺地低吟了一聲。

“我不是很理解,這件事對你有這麼重要嗎?當然,我明白你一直為此感到煩惱,但現在你不是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嗎?那這樣就可以了呀。我雖然有童年的記憶,可是根本不值一提,有沒有這種東西,對今後的人生並不會有多大的影響啊。”

沙也加用力閉上眼睛,又慢慢睜開,似乎在努力壓抑內心的焦躁。她說:“對現在的我來說,這是十分必要的。”

“為什麼?”

“我最近才發現,自己欠缺了很重要的東西。反複思索原因之後,我終於想到兒時記憶一片空白這個疑點。”

“你怎麼會欠缺什麼呢?”

“確實欠缺啊。”她固執地說,“我知道的,也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個有缺陷的人。”

聽她說出這種意想不到的話,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焦急地問,“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她搖了搖頭:“我不想在這裏說。”

“那什麼地方可以說?”

“如果去這裏應該可以。”說著,她把手放在那張地圖上,“隻要去了這裏,找回記憶,我就會把一切告訴你,相信你也會理解的,所以我才希望你和我一同前往。”

我撓了撓頭。“你這話聽得我一頭霧水。”

“對不起,我也覺得自己說的話莫名其妙,但眼下我隻能說到這種程度。”她又垂下頭。

依我推測,沙也加存在某種精神上的煩惱,為了徹底解決問題,才把尋找失去的記憶當成了救命稻草。我不是不想幫她這個忙,但如果不了解她的煩惱所在,也不可能輕易插手。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說,“我覺得我不是妥當的人選,應該還有其他人比我更合適。”

“我這麼懇求你都不行嗎?我已經坦白到這個地步了。”

“可是你並沒有完全坦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如此煩惱,我全都一無所知。不過或許這樣也好。”

她欲言又止,是疲於解釋,還是覺得再說也白搭,我無法判斷。她伸手去端茶杯,但杯裏早已空空如也。

我們倆都沉默下來,周圍的嘈雜越發分明。我望了一眼那對小情侶,他們正在愉快地嬉笑。

“好吧。”隔了半晌,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很輕,“或許我不該來找你,你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再對前女友的煩惱一一奉陪。”

“你有煩惱可以隨時找我商量,隻要不是這種性質。”

“謝謝你。不過,如果不是這種性質,恐怕我也不會向你求助了。”說著,沙也加露出落寞的微笑。

她把地圖和鑰匙收進包裏,欠身站起。我伸手去拿餐桌上的賬單,不料她也同時抓了起來,一時間形成僵持的局麵。

“我來付吧。”

她搖了搖頭。“是我找你出來的。”

“可是—”我用力想搶過賬單,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沙也加的左腕內側。那裏蜿蜒著兩條與表帶平行的紫色傷痕。我鬆開了手,不知該說什麼好。

可能她也注意到了我的視線,把抓著賬單的手藏到背後。“我去結賬了。”她邁步走向櫃台,左手依然藏著。

我在咖啡廳門口等她。她左腕上的傷痕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或者應該說,乍見時的震驚久久無法消失。

沙也加回來了。她低著頭,表情像個害怕被訓斥的孩子。

“多謝招待了。”我說。

“不客氣。”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我們並肩走出酒店大門。我準備走地下通道,她停下了腳步。

“我搭出租車回去。”

“哦。”我點點頭。但我們並沒有就此道別,而是麵對麵站著。三個身著西裝的男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我向她走近一步。“你不擔心你丈夫知道嗎?”

“什麼?”

“如果我們兩人結伴同行,這件事不會傳到你丈夫耳中嗎?”

“噢……”仿佛解開了一個死結一般,她的表情放鬆下來,“我會盡量小心的,而且那個人至少半年內不會回來。”

“這樣啊。”無數念頭在我腦海中盤旋,我又猶豫了。

沙也加抬頭望著我。“你願意和我一起去了?”

我舔了舔嘴唇說道:“下周六你有空嗎?”

她頓時鬆了口氣。“有空。”

“那你周五晚上給我打個電話吧,具體情況到時再說。”

“好的。”她眨了幾下眼睛,“謝謝你。”

我瞥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注意到我的眼神,便用右手握住那裏。我移開了視線。

“你不搭出租車回去嗎?我可以送你一程。”她的聲音比剛才開朗了不少。

“不用了。”

“好吧……”

我邁步向前,沙也加則留在原地。當我穿過酒店前的馬路回頭看時,發現她依舊在目送我。我朝她揮了揮手。

[1]日本傳統的兒童節日,每年11月15日,三歲、五歲的男孩和三歲、七歲的女孩均穿和服隨父母到神社參拜,祈求能平安長大。參拜後通常會到照相館拍紀念照。

3

藍天上飄著一小朵很有立體感的雲。“天氣好像熱起來了。”我拉上蕾絲窗簾,嘟囔著起了床。頭有點沉,顯然是昨晚白蘭地喝多了。但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頭腦立刻清醒起來,再沒有半點睡意。

醒來時是早上七點,這麼一大早就起床,平時簡直不可想象。簡單地活動活動身體後,我開始慢悠悠地刷牙、洗臉。雖刻意放慢了節奏,但也隻花了十五分鍾就全部完成了。早飯我不打算吃了,準備八點就從家裏出發。

把報紙的邊邊角角都瞄了一遍,又看了會兒電視新聞節目,總算快到八點了。可要出發時我才發現行李沒帶齊,最後落得手忙腳亂地出了門。

開車沿環七大街南下,在高圓寺從輔路上了甲州街道,之後一路西行。因為是周六,天氣又很和煦,出門旅行的人似乎很多,前後都擁擠著一看就是周末出來兜風的車。

過了環八大街,又開了幾分鍾後,道路左方出現一塊寫著“ROYAL HOST”的招牌。我把車停到停車場,走進店裏。沙也加就坐在靠窗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