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已然快深夜。
程予安顧不得勞頓,也沒有心思稍作休息,她在匆匆趕回來的路上整個心都在琢磨猜測著發生了什麼,有些身心備受煎熬。身邊的母親一臉疲倦和哀容,自她進家門後隻是勉強笑了笑,便帶著她一起去了書房。
裏麵燈光雪亮。好久不見的父親正坐在桌前,頭發亂糟糟的,那樣子似乎有三四天都未曾洗過頭。桌麵上放著一堆紙頁,鋪得到處都是。
他聽得動靜抬起頭來,麵上很是憔悴,全無她見過很多次的那種意氣風發。他伸手捏了兩下鼻梁骨,正準備開口說話,電話卻又響了起來。他便先接起電話,“喂...”
程予安自行坐了下來,他打起電話說起他的正事來,從來都很久,一貫如此。她也習慣了。
她慢慢地等待著,心中的負擔卻一絲也沒有卸下來,隻是支起耳朵仔細地去聽父親對著電話中講了些什麼,試圖從這隻言片語中能抓住點線索來。但她向來不關心公司的事務,再怎麼聰明,也不可能頭一回就能聽出重點來。何況,她也沒有那麼聰明。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去聽父親的電話,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她注視著父親的臉,這才突然意識到他好像老了許多,往日她從沒這麼仔細地去看過,不知何時起竟然有了這麼多的皺紋了,打電話時眉頭緊鎖地像隆起一座小山。
在許多人眼裏,程予安的父親程俱恩是個成功人士。很多年前,他憑借著天生的聰明和自身的勤學,成為了當地那一屆唯一一個考出去的大學生,從那時起他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了。
畢業之後,根據那時候的國家分配政策,他被分去了和專業相關的一家知名巨型國企。在國企工作,等於是在簡化版的官場打拚。程俱恩雖然業務能力強,技術過硬,不到四十歲已經拿到了高級工程師的職稱,但人情世故上卻過於天真,職務始終原地踏步,連個科長也沒有混到手。
說他是有野心也罷,說他是有夢想也罷,總之程俱恩不甘於隻做個平凡的普通人。在政策還沒有放開的時候,他就琢磨起各種在別人看來有些古怪的想法。隨著92年南巡講話影響,大批公務員棄仕從商,開啟了90年代的下海經商潮流。而程俱恩也慢慢向自己人生的重要分叉點走去:他並沒有立刻從單位辭職,而是選擇工作經商兩頭忙。因為技術方麵能力優秀,又有思維開闊,成功地降低了成本,他從承包工程上賺取了第一桶金。
這之後,程俱恩的生意做得出奇地順利。先是以工程隊為基礎展開業務,收入穩步增長。後來在政策放開的背景下,以技術入股,與一家國營企業進行項目合營,項目成功後,頭幾年分紅少些,不過幾千萬,後麵就上億了。有了穩固的現金流後,程俱恩手裏錢一多,便開始朝其他方麵投資,打算擴展業務,決定朝著礦業進軍。那時大宗商品正是牛市,便也賺了不少錢,偶有虧損,也能靠別的來源給補起來。總之,他已經成為了旁人眼裏事業有成的有錢人。
但人性貪婪,企業家往往更貪。當走到這一步的時候,雖然比下相當有餘,但是壓在頭頂的人卻也不少,成功者們總是覺得自己還應該更進一步,或者說能更上一層。程俱恩自然也不例外,他總是想著要把自己的企業做得再大一些才好,因此又開始了各種投資,這一回他把目光投向了海外礦山。
隻不過成功的次數一旦多了,人很容易陷入到一種可怕的錯覺之中,那就是下一次也一定會成功,也同時會把成功錯誤地歸因,以為都是因為自己的能力出眾,卻忘記了天時與運氣的使然。
牆上掛鍾的分針轉了約有四分之一圈後,程俱恩才總算掛斷了電話。
“回來了。”他先是擠出一個笑容,張口半天,卻隻憋出這三個字來。
“爸,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把我這麼急的叫回家?”程予安卻等不及了。
程俱恩細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然後先用埋怨地眼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陸阮,麵上倒顯得很是平靜:“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情,你媽跟你說什麼了?她又不了解公司的事情,瞎誇大事實,你不要擔心。”
程予安先是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卻覺得有些不對勁。轉念之間,她就想得一清二楚了。這不過是父親寬慰自己的話語罷了,如果真的沒出什麼事情,為何會急匆匆地讓自己趕回來。
“爸,我媽什麼都沒說。”她望著父親,“我這畢業都一年多了,又不是剛讀高中的小孩子。這要真發生了什麼大變故,你瞞著我也沒用,總歸到最後我還是要知道的。”她一字一句緩緩地說道。
父親臉上神色微變,像是羞愧又像是自責,然而說出來的話卻還是差不多:“真—真沒什麼大事,隻不過叫你回來需要你簽個字而已。”他故意說得輕描淡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