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reference_book_ids\":[6883401921206422542]}]},\"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起神秘的失蹤案,一個渾身恥辱、滿腔仇恨的複仇者,上演了一出深夜農村版《血迷宮》……
1
牛紅豆下了公交車,循著最熟悉的路線來到自己上班的棋牌室。這間棋牌室是她的表哥魯克斌九年前開的,她是裏麵唯一的服務員兼會計。在開這間棋牌室之前,表哥還在鎮上開過一間賣麻辣小龍蝦的小店,她當時負責賣貨。但那家店後來黃了,還好表哥家底硬,又砸錢整了這家更大的買賣,她才不至於淪為無業遊民。
不過現在看來,這間棋牌室的氣數恐怕也盡了。
牛紅豆遠遠地看去,店鋪的卷簾門已經被砸變形了,門口的兩個裝飾用的花籃也滾到了台階下麵。店的招牌和對聯上,也被人潑了一些類似墨汁的黑乎乎的東西,好像還臭臭的,路過的行人無不掩鼻皺眉。當然也有一些周圍好事的商戶或者街坊圍在店門外議論紛紛,每個人都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互相交換著打聽來的關於這間翻了車的棋牌室的小道消息。但當他們看見牛紅豆步履穩健地走過來時,又像怕觸黴頭一般一哄而散,轉而在遠處隔岸觀火起來。
牛紅豆今天穿著一身淡粉色的羽絨服,戴了鈷藍色的圍巾和白色的毛線帽子,色彩搭配上有點兒俗氣,但也讓她顯得更加年輕。雖然身為一個務工人員,她從未注重過保養,也不怎麼塗脂抹粉,但四十歲的她看起來仍舊是三十出頭的樣子。很多人都打趣說這和她成天不見太陽的工作有關,每天悶在不帶窗戶的棋牌室裏,沒有風吹日曬,也沒有什麼體力活,再加上有自己表哥的各種疼愛嗬護,老得快才怪呢。
牛紅豆鉚足力氣打開變了形的卷簾門,躲著碎玻璃踏進店內。她開了燈,先抄起牆角的掃把簡單地掃了幾下地。隨後她忽然想起什麼,撥打表哥的手機,發現仍是關機狀態。
牛紅豆愣了一會兒,在店內四處翻箱倒櫃。一無所獲之後,她起身直奔後院自己的宿舍。宿舍是一間隻有七八平方米的小磚房,裏麵隻有一個化妝台和一張雙人床。牛紅豆在化妝台的一個抽屜裏找出了幾張鈔票,放在身上仔細揣好,然後走出了屋子。
陽光比剛才足了些。牛紅豆不再理會店裏的狼藉,走到門外準備鎖門。這時街對麵煙酒店的小老板湊了過來,問她需不需要幫忙。
煙酒店老板平時和魯克斌走得比較近,所以也不好意思幹看熱鬧不搭把手。但牛紅豆隻是看了他一眼,說:“沒事,你忙你的去吧。”
“斌哥呢?”小老板眨著眼睛。
“出去躲躲風頭。”
“哦,對對,出去避避好。”小老板應著,然後似乎有點兒同情地瞟了牛紅豆一眼,又問,“這事……用不用打110?”
牛紅豆波瀾不驚地鎖好店門,答道:“不用。”
小老板若有所思:“也是……報了,也麻煩。”
牛紅豆卻淡淡地瞥他一眼:“我現在就去派出所。”
2
縣城一共有三家派出所,牛紅豆挑了最大的一家,看上去職能最全麵。進門之前,她先在門口點了一根煙,用了一分鍾吸完,然後對著一輛汽車的後視鏡整理了衣裝和發型,最後款款地走進了派出所的一間接待大廳。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公安機關,也不知道哪裏受理報案,隻得對著一個窗口的接待民警打聽。那民警說,這裏是戶籍,報案還要往裏走。牛紅豆應了一聲,民警又隨口問了句:“你是丟東西了,還是被詐騙了?”
牛紅豆說:“都不是。”
“那怎麼了?交通事故?”
“不是,我表哥殺人了。”
民警一愣,從台後走出來,死死地看著她:“怎麼回事?”
牛紅豆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你表哥是誰?”又有兩個民警圍了上來。旁邊一些辦業務的群眾全往他們這邊看。
“魯克斌,就是縣城開棋牌室的,兄弟連棋牌室。”
“他把誰殺了?”
牛紅豆被圍在人群中央,迎接著四處投來的目光。
“殺了一個女人,具體什麼名字我不知道。”
“身份證拿來我看一下。”其中一個民警伸手。
另外一個民警問道:“你說的殺人,是什麼時候的事?”
“十年前。”牛紅豆交出身份證。
幾個民警互相傳閱著證件,都覺得自己被這個女人給說糊塗了。十年前殺了人,那怎麼現在才來報案?
十分鍾之後,牛紅豆被帶到了所長辦公室,由所長親自接待。
所長是個方頭大耳的中年人,慈祥中帶著睿智。他看著一臉平靜的牛紅豆,問話語氣和緩,又一絲不苟。
“你說你表哥十年前殺了人,他當時是為了什麼殺的人?”
“當時我表哥在鎮上開麻辣小龍蝦的店,和一個女人好上了,後來那女人賴上了他,他又甩不掉,兩人在店裏吵了起來,他就失手把她殺了。”
“那女人是哪裏的?”
“好像是陳莊的,具體我也不清楚。”
陳莊是離縣城不遠的一處自然村,住著幾百戶人家。所長想了想,又問:“他是怎麼殺的?”
“用放醬料的壇子砸死的。”牛紅豆思考了一下答道。
“屍體呢?”
“埋了。埋到玉川一處山穀裏了。”
“你知道具體埋在哪兒了嗎?”所長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大概知道。他埋的時候我在場。”
“當時你是……”
“他讓我幫他放風。”
所長麵目嚴肅,調整坐姿,問了一個無法繞過的問題:“也就是說,你替他瞞了十年?”
“是的。”牛紅豆微微低頭。
“那為什麼今天突然過來舉報他?”
牛紅豆恍了一下神,抬頭,很大方地迎上了對方的目光。
“因為他不要我了。”
3
山風凜冽,牛紅豆坐在警車上,聽著窗外呼呼的風聲,慢慢陷入了回憶。
十年前,就在這片山穀裏,夜黑得無邊無際。當時三十歲的她被凍得渾身打戰,要不是旁邊的魯克斌勸她要保持冷靜,她早就不知道自己暈死在哪兒了。
當時表哥把他那輛小麵包車停在了山道邊,然後拿著手電筒跳下車查看地形。牛紅豆下意識地也從車裏躥了出來。她實在不敢單獨和車上的屍體多待一刻。
魯克斌在黑乎乎的山坡上上躥下跳一陣,晃動著手電筒走回來,說:“就這兒吧。這兒是野坡,估計一年到頭也不會有個人經過。”
然後他們就開始進行那個給牛紅豆落下一生陰影的環節:搬屍。
屍體被套在一個麻袋裏。牛紅豆至今記得寒夜中,那麻袋粗糙且幹硬的手感。那麻袋似千斤重,她用左手幫表哥抬了十幾米,就覺得整條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那種感覺就好像肩周上挨了一槍,痛得她幾乎寸步難行。
“媽的,這娘兒們這麼重!”魯克斌在呼呼的風中罵道。
麻袋被推下山坡,發出一陣聲響。牛紅豆渾身汗毛直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表哥說接下來他搞定就可以,她的任務就是望風。於是牛紅豆就站在山坡上,看著表哥把手電筒掛在腰間,跳下山坡,一隻手拽著麻袋,另一隻手拎著事先準備好的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坡下麵走去。
手電筒的燈光漸漸不見,牛紅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抬眼望著滿天的星光,覺得自己好像到了另外一個星球。如果是這樣就真的太好了,牛紅豆閉上眼睛,深深感受這種幻想,但仍然抑製不住心髒的狂跳。
不知過了多久,手電筒的光亮又重新出現在眼前。表哥滿身泥土地爬了上來,一邊喘粗氣一邊對她說大功告成,讓她去車上給他拿瓶水。
“埋好了?”
“廢話。”表哥坐到了石頭上麵,像是在休息,但姿勢好像有些奇怪。
不知為什麼,牛紅豆覺得表哥跟剛才不大一樣。
“埋在哪兒了?”她覺得多說幾句話也許能看出什麼端倪。
“你甭管了,回頭要是警察來問,你就說什麼都不知道。”表哥沒有看她。
牛紅豆借著月色細致觀察剛剛埋完屍體的表哥。雖然他麵朝山坳,隻留給她一個背影,但她仍然覺得,表哥似乎有什麼事情瞞了她。
“去給我拿水啊。”表哥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看出來了,表哥的肚子似乎比之前大了一些。牛紅豆頭皮一陣發麻。
她什麼也不敢問。
警車在山上七拐八繞地行駛,最終在牛紅豆的指示下,停在了山路邊。牛紅豆帶著民警和輔警們走到一個山坡前,指著山坡下麵一片雜草叢生的陰影區域,說:“應該就是在這一帶。他把人埋到這裏了。”
雖然是冬天,所長的腦門還是被太陽照出了一層薄汗。他覺得牛紅豆給出的範圍有點兒太大了。
“你再回憶回憶,當時他人在什麼方位,這樣我們也能找得更準確一些。”
牛紅豆搖搖頭:“我隻記得他在這下麵埋的,具體埋在哪裏我真不知道,當時天太黑,我也根本不敢細看。”
民警和輔警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有人說了句:“抄家夥吧。”
眾人拿起鐵鍬,跳下山坡。前麵有人牽著警犬,有人推著探地雷達;後麵有人拿著DV攝像機拍攝取證。一個年輕女民警跟著牛紅豆,說著一些讓她再仔細想想、有沒有其他線索之類的廢話。牛紅豆自始至終隻用搖頭回應她。
她下意識地又坐在了山坡前麵的那塊大石頭上。上一次坐在這裏,自己才三十歲。那時候的她成天和小龍蝦、醬料、方便飯盒打交道。那時的她對周圍的一切充滿想象,雖然手上做著辛苦的工作,但不妨礙她幻想一切。她渴望浪漫的生活,渴望每天都能得到驚喜;渴望兒子能健康成長,渴望日子能過得真金白銀。她對這些渴望也充滿信心,因為那時候的生活對她來說就是一個上鎖的寶箱,能不能打開,打開後能撿到怎樣的寶貝,隻是時間問題。
想到那時候的自己,牛紅豆心裏笑了笑。
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雖然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但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滄桑。生活的寶箱啊,隻有等真正關上了,才發現原來它曾經被打開過。牛紅豆的笑容從心裏浮現到了臉上。
身邊的女民警見她這樣神經兮兮,一句話也不多問了。
就像表哥當年埋屍體一樣,不知過了多久,民警們終於有了收獲。據說一開始他們在山坡下也毫無頭緒,但畢竟埋過東西的土鬆散係數和周圍的土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土壤在被挖開填埋之後,會與自然狀態的土壤密度不同。民警們憑著這個概念,結合探地雷達掃描出的波段反饋,費了很長時間,終於在一棵大鬆樹下找到了一塊疑似曾經被填埋過的土地,然後挖出了那個多年前被魯克斌埋掉的麻袋。
麻袋中確實有一具已經白骨化的屍體。屍體穿著羊絨衫和牛仔褲,尚未完全降解的頭發很長,骨盆也比較小,基本可以確定是一名女性。
派出所所長很快聯係了刑偵支隊和法醫中心。
4
劉洵、孫小聖、李出陽和法醫丁雁心到達現場時是下午四點三十分。女法醫丁雁心雖然年輕,卻有著解剖上千具屍體的經驗,她戴著白手套檢查了一遍屍體,大致得出以下結論:死者為女性,死亡時間是八年至十二年之間,年齡為三十歲至四十歲,死因可能是頭部遭受鈍器重擊導致的顱內出血。
具體情況還要等待屍檢報告。但以上所說內容基本上都能和牛紅豆提供的信息吻合,所以孫小聖等人先把重要涉案人牛紅豆帶回了縣城派出所,做進一步調查。
整個過程中牛紅豆都很配合。據孫小聖觀察,她的這種配合還不是被動地迫於壓力所致,而是一種非常清醒且理智的、很有主見性的態度。這令孫小聖對這個農村少婦非常感興趣。有些檢舉人的動機是出於自保,有些是有功可邀、有利可圖,但這位牛紅豆同誌顯然是奔著玉石俱焚的目的,並且不惜賠上自己的名聲,翻的還是一筆陳年舊賬,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同時,此案還有一個奇怪之處擺在他們麵前,那就是牛紅豆檢舉的具有重大殺人嫌疑的魯克斌已經於昨晚失蹤了——而且還不僅僅是失蹤這麼簡單,他在失蹤之後,家裏還著了一把火。
根據相關人士判斷,這把火很可能是人為的。
結合派出所民警調查的魯克斌棋牌室的現狀,大家推斷魯克斌可能存在仇家,而且魯克斌的這個仇家,牛紅豆大概率是知道的。甚至有可能,她就是那個人。
過不多時,劉洵和派出所民警一起排查近年來陳莊的失蹤人口記錄,孫小聖和李出陽則開始給牛紅豆做筆錄。
“你應該清楚,你涉嫌包庇了魯克斌十年,這一點你有異議嗎?”孫小聖看著牛紅豆問。
“啥叫‘包庇’?”
“就是你明知道他犯了法,卻一直不向公安機關舉報。這也是犯法的。”
“我這不是來舉報了嗎?”
孫小聖很是服氣地看著她:“那你這十年幹嗎去了?”
“我害怕,怕他報複。”
“現在不怕了?”
“對。”
“為什麼?”
“現在已經有別的人在搞他了,我就不怕了。”
孫小聖一想,這什麼邏輯?不過自己一琢磨,好像也有幾分道理。這女人腦部構造果然很奇特。
“你之前不是說你舉報魯克斌,是因為他不要你了嗎?我看,你是因為跟他鬧翻了,才來跟我們說這些的吧。你是要報複他。”李出陽揭她老底。
“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對你們說了實話。人也不是我殺的,我沒有犯法。”牛紅豆斜眼看著他們,強詞奪理。
聽她說得如此篤定,孫小聖和李出陽都懶得給她普法了。能夠溝通的前提是,雙方不存在什麼文化和價值觀上的壁壘。此刻顯然不符合這個條件。
牛紅豆接下來告訴孫小聖和李出陽,她和表哥是青梅竹馬,自己多年以來都承蒙表哥的照顧。在她八歲那年,從鎮上賣貨回來的母親失足掉進了村裏的蓄水池,父親摸黑下水救人,兩人雙雙被淹死。八歲的牛紅豆自此被寄養在姥姥家,自家的一間院子也被兩個姨瓜分。
好在姥姥是個常年吃齋念佛的慈祥老人,雖然年事已高,但對幼年的牛紅豆照顧備至。而且那會兒同樣寄養在姥姥家的表哥魯克斌也對牛紅豆關愛有加,這令牛紅豆的童年在很大程度上還是有幸福可言的。
魯克斌是姥姥二兒子的獨子,也就是牛紅豆二舅家的孩子。牛紅豆剛上小學時,二舅和二舅媽就因為一起車禍過世了,自那時起魯克斌就一直和姥姥住在一起。
牛紅豆和表哥的緣分從那時開始,一直延續了很多年。兩人一起長大,不論牛紅豆遇上什麼事,第一個站出來幫襯的肯定是表哥。表哥雖然沒什麼學問,頭腦卻非常靈光,再加上小小年紀就混了社會,做什麼活計都能夠有模有樣。一開始表哥帶著牛紅豆在鎮上的陶瓷廠當工人,後來陶瓷廠搬了遷,表哥就看準商機跟幾個哥們兒湊了錢,在鎮上開了賣麻辣小龍蝦的小店,而且一度還開得很紅火。表哥當時私下跟她透露,小龍蝦醬料的配方是他費盡心思潛入一家大餐廳偷學來的,那餐廳老板察覺後還來找過他的麻煩,但最後也不了了之了。
至於為什麼不了了之,牛紅豆也不清楚。表哥可能又耍了一貫的無賴手段,令對方維權無門。表哥向來如此,經常能有些走捷徑的小聰明,又深諳一些村霸地痞的耍賴伎倆,所以在鎮上和縣城這種小地方吃得很開,不過弊端就是總會得罪一些人,時常給自己惹一身臊。所以他偶爾會東躲西藏兩天,然後等風頭一過,又若無其事地從角落裏跳出來,繼續和往常一樣四處蒙混。
但表哥依然對牛紅豆很好。兩人多年前就保持著情人關係,而且表哥對她從不過多要求和管束。甚至在牛紅豆二十年前結婚時,表哥還包辦了一切事宜,讓她嫁得體麵且風光。他甚至還力排眾議,讓她和丈夫以贍養老人為名,繼續住在姥姥的院子裏,也正是這樣,她後來才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姥姥的小院。隻不過那個時候她和表哥的事還未被太多外人知曉,實際上他們這種關係是在棋牌室開成以後,才逐漸顯露出來的。某塊遮羞布一旦被扯下一小角,還不如就整塊都掀開,因為捂住的內容,說不定會在眾人嘴裏比事實誇張出千倍萬倍。
牛紅豆結婚之前就給自己做過打算,雖然表哥不可能娶自己,但她發誓是要跟他一輩子的,所以她要找一個自己能壓得住的“老實人”,以備日後可能出現的隱患。
後來有一天,牛紅豆陪著姥姥上山燒香,邂逅了一個同樣來拜佛求福的小夥子。小夥子名叫商盛開,是從江西過來打工的,一開始去過北上廣,覺得壓力太大,後來就到了二線城市古城,再後來就紮根在了古城郊外的這個縣城。
商盛開是個典型的南方小夥子,細皮嫩肉文質彬彬,倒是能入牛紅豆的眼。最關鍵的是他背景簡單了無牽掛,很符合牛紅豆的擇偶條件。商盛開自小父親亡故,母親也在他上初中那年死於一場疾病。成了孤兒的他雖然學習成績一直優秀,但根本沒有考大學和念大學的能力,勉強讀完兩年高中後,便孤身一人出來闖蕩社會。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表哥那樣精明能幹,商盛開不僅混得不怎麼如意,又屋漏偏逢連夜雨,在廣州遭了一場車禍,積攢了好幾年的打工錢都扔在了醫藥費上,一隻腳還落下了終身殘疾,至今走起路來仍有些跛。
商盛開離開了廣州來到古城郊外的這個縣城,想踅摸一個糊口的營生。但找來找去,發現自己既幹不了體力活,又沒有幹腦力活的文憑。不過天無絕人之路,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在一所打工子弟學校找到了個代課老師的職位,工資雖然不高,但包食宿,隔三岔五還能發一些糧油米麵的福利。而且那所打工子弟學校還是鎮政府近年來主打的一個公益專項工程,雖然解決不了他的編製,但相對穩定。最主要的是,這份工作,圓了他多年以來的一個夢想。
“我打小的願望,就是當老師。”商盛開第一次和牛紅豆約會時,這樣對她說。
當時兩人在縣城的電影院門口,等著電影開場。商盛開穿著一件洗得耀眼的白襯衫,牛紅豆穿著一件剛剛從尾貨市場淘來的鮮豔長裙。他們坐在電影院門口高高的台階上,看上去和街頭巷尾那些處對象的男女沒有絲毫差別。
微風拂過,牛紅豆看著商盛開沉浸在夢想中的模樣,自己也做出一副被激蕩的樣子,甜甜地笑了。
無邪,簡單,沒有家人,符合自己的預期。牛紅豆心裏暗暗想。
沒多久,他們就舉辦了婚禮。商盛開住進了牛紅豆家的小院。一年以後,他們的孩子商京輝出世。是個男孩。沒多久,姥姥因病去世了,小院成了牛紅豆夫婦的獨有財產。她打心底裏感激表哥。
京輝十歲的時候,表哥魯克斌在店裏殺了人。
魯克斌為人風流,同時和多個女人曖昧不清,這點牛紅豆早就知道。這也是魯克斌能容許她結婚生子,表麵上過正常人生活的原因。不過這一次魯克斌明顯是玩大了,那個女人拿自己懷孕要挾他,還要敲他一筆錢。兩人在店裏大吵大鬧,魯克斌一時失控,抄起店裏的一隻醬料壇子砸在她的腦袋上,直接把她砸死了。
牛紅豆趕到店裏時,表哥已經抽了一地的煙頭。牛紅豆從來沒見過那個女人,確切地講,她對地上的那具屍體毫無印象。她隻記得那個女人燙著一頭鬈發,整個人蜷在一團血汙裏。那個形象太恐怖了,恐怖到以後她在電視裏看到任何血腥鏡頭都無所畏懼了。當你見識了真正的死人,再看影視劇裏的相關內容,就會覺得演得真可笑。
那晚,在經過半宿的策劃和準備之後,牛紅豆幫助表哥把屍體裝進麻袋,悄無聲息地運往幾十公裏外的山上。
牛紅豆來到自小燒香的廟裏,捐了自己的全部存款,還在放生池裏放了一袋子金魚。她希望用這種方式幫表哥贖罪,自己也能獲得些許的心理安慰。在她的記憶裏,姥姥就總是用這些方式避災驅邪,否則她牛紅豆也不會在姥姥的庇護下平安長大。
她甚至還幫表哥求了一道平安符,但毫無宗教信仰的表哥對此嗤之以鼻。她便把那道符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錢包裏,但凡遇上什麼不開心的事,就拿出來握在掌心,好一陣阿彌陀佛地念。
打那以後,表哥也知道這個龍蝦店開不下去了。他草草地關了店,做出去外地跑買賣的樣子,東躲西藏了一陣,發現局勢並沒有他想象的可怕。首先那個女人的家人雖然報了警,但對她的失蹤好像並不怎麼上心。女人的親屬中隻有她老公和她還算親近,但那男人當時已經病入膏肓,住進了醫院,半年後也死了。至此女人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並沒有引起她那些所謂親戚的重視,大家都以為是女人撇下病重的丈夫,遠走他鄉另謀出路了。
表哥於是在幾個月之後重新回到縣城,開了那間棋牌室。
棋牌室的成立對牛紅豆來講,也是一個分水嶺。本來表哥離家半年多,自己的生活重心已經慢慢轉移到了商盛開和京輝身上,日子也漸漸過得和普通農村婦女無異。他們承包了十餘畝田地,雖然過得並不富裕,卻也足夠糊口。但棋牌室成立之後,表哥不僅拉自己入夥,還專門在後院給她騰出了一間屋子,在外人看來越來越有種金屋藏嬌的意味。也正是在那時,牛紅豆和魯克斌之間的“醜事”慢慢地公開化。那些天天來店裏打牌耍錢的顧客,每天也用一種揶揄的目光打量她,令她走到哪裏都遭到別人的紛紛議論,徹底成為大家口中傷風敗俗的典範。
不過魯克斌這些年死性不改,在其他女人身上同樣沒有消停。他自詡生意人,總是聲稱自己還和別人夥著很多別的買賣,借著出差和應酬的由頭,到處拈花惹草勾三搭四。幾個月前他好像搭上了一個在夜店認識的女人,那女人既年輕漂亮又有錢有勢,據說不但能慰藉魯克斌,還能投資他的生意。魯克斌如獲至寶,隔三岔五就去找那女人廝混,任牛紅豆怎麼鬧也無濟於事。也正是在那個時候,牛紅豆和魯克斌之間產生了真正的裂痕。年近四十的她越發覺得,自己這些年太虧了,不僅聲名狼藉、家庭不幸,連表哥對她唯一的那一點兒真心,也隨著自己容顏衰老而消失殆盡。
牛紅豆心裏恨極了。她要報複魯克斌,她也不是沒有方法報複。她手裏握著一張王牌,那便是十年前表哥殺死了那個鬈發女人。
她想,必須和表哥攤牌,如果他再不回心轉意,自己就徹底和他撕破臉。晚上她給表哥打了電話,問他能不能談談。
“談什麼?這時候你他媽還想談什麼?”魯克斌煩躁地在電話裏嘶吼。他告訴她,現在根本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
雖然表哥沒有跟她明說,但通過小道消息,牛紅豆也多少發現了一些端倪。他好像是玩火自焚,惹上了一個大麻煩。
原來他最近勾搭上的那個女人,是縣城一個“大哥”的情婦。“大哥”在縣城開了好幾個場子,有歌廳,有地下賭場,每一個規模都是他的小棋牌室不能比的。這位“大哥”聽說小小棋牌室的老板動了自己的女人,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魯克斌收到消息後,是真的害怕了。因為那“大哥”威名遠揚,在江湖上無人不知。他這一回不僅是在太歲頭上動土,還把自己今後的路給玩絕了。
禍不單行的是,表哥好像還惹上了債務糾紛。他前幾個月在外地投資買賣,卷入了一筆三角債之中,數額好像還不小。下家的錢要不到,上家又咄咄相逼。表哥一時亂了陣腳。
和以往一樣,魯克斌最後決定跑路。
牛紅豆心中雖然憤恨,雖然想盡快了結和表哥之間的感情糾紛,但對於這兩隻突然來到的“黑天鵝”,也隻能無可奈何。但也不知是這兩個“大哥”之中的哪一位動手如此迅速,在魯克斌決定跑路的當晚,就找人一把火燒了他家的院子。
魯克斌在村裏也是有點兒名氣的,雖然口碑不佳,但絕對是個焦點人物。他家被燒了個精光,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一開始大家都傳魯克斌在自家被燒死了,沒想到警察來了,卻沒有在滿坑滿穀的灰燼中發現屍體。牛紅豆便猜到在那些人放火之前,表哥已經按照以往的路數,逃之夭夭了。
早晨牛紅豆在家裏用小火爐給丈夫煎調理脾胃的中藥,卻發現爐子裏的蜂窩煤總是滅。按常理來講,不是煤發潮了,就是煙孔沒對準。但牛紅豆卻為此好一陣苦惱。
她認為這是不祥之兆。如果不是家裏要倒黴,怎麼可能火都燒不旺?
牛紅豆擔心極了。她擔心,那兩位“大哥”如此來勢洶洶,會不會對表哥麾下的她動手?這些年來不管怎樣,在外她都是表哥的得力助手,是棋牌室的無冕老板娘。一旦表哥不露蹤跡,仇家說不定會找她要人。到時候自己和丈夫、兒子說不定都會受到影響。
要人還好辦,要是要債可就麻煩了。表哥的那個債主據說在當地有錢有勢,要真是不遠萬裏地來討債,發現表哥跑了,把賬算在她頭上咋辦?她可就真的沒活路了。
反正棋牌室是肯定經營不下去了,再加上之前已經和表哥鬧崩,牛紅豆思來想去,決定和表哥劃清界限,主動到公安機關檢舉他。
一個把自己老板兼姘頭都舉報了的人,想來那仇家也不會來尋她的不是。
雖然她不太了解包庇或者脅從作案的含義,但以她的學曆和知識,隻能猜測到自己主動舉報屬於立功行為,能夠將功補過。
牛紅豆斷斷續續地說了這些,然後要了一杯水,慢慢地喝著,同時看著麵前這兩位看起來很年輕的刑警,驚訝而深沉地消化著自己所述的傳奇一般的經曆。
5
第一堂筆錄做完,牛紅豆被女民警帶到候問室休息。劉洵給孫小聖和李出陽遞來一個消息,說陳莊的失蹤人口調查結果出來了,有一個失蹤者信息比較符合死者特征。失蹤者名叫於穗花,時年三十一歲,鬈發,無業,老公是陳莊的村民,事發時因為腸癌複發正在住院,於穗花失蹤半年不到她老公就病死了,於是她的失蹤也成了一樁無頭懸案。
劉洵已經讓手下偵查員去於穗花親戚家收集線索,然後和此案發現的屍體進行比對。與此同時,派出所所長也帶來一個消息,說經他們與魯克斌所在村落的屬地派出所聯係,魯克斌家昨天晚上,確切地說是今天淩晨,確實發生了火災。
晚上七點鍾左右,孫小聖、李出陽和劉洵來到魯克斌家勘查現場。家裏已經被燒得一毛不剩,屋裏屋外像撒滿了黑胡椒,家具細軟基本都化為灰燼。但從屋裏的物件和裝潢殘餘也不難看出,之前這個院子的裝修布置還是有幾分考究的,至少和一般村民家簡單粗暴的農家風格不同,屋裏有木牆圍子,天花板還吊了頂,連院牆上都鋪了琉璃瓦。一個協助調查的村民告訴孫小聖等人,魯克斌確實有幾個小錢,而且還愛顯擺,所以故意把院子修得高人一等,自認為富麗堂皇的樣子。
“火場裏能提取出血跡嗎?”孫小聖問一邊的技術隊副中隊長吳良睿。
“大哥,蛋白質變性聽說過嗎?”吳良睿翻翻眼皮,“即使找到了也提取不了DNA,隻能指望著未起火點裏有零星血跡。”
但這種情況似乎不存在。屋裏和院子裏的雜物很多,起火點四處遍布,而且燃燒得都很徹底,所以一時半會兒找不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院內還有一棵柿子樹,已經被燒得像焦炭一般烏黑。樹下扔著的一根大鐵棍子很是紮眼。孫小聖讓技術隊把棍子撿起來,帶回去看看有什麼問題。
“哦,這個棍子是小魯平時掛在這樹上健身用的。”被帶著進院的魯克斌街坊介紹道。
這個街坊住在魯克斌家東院,是他家唯一的隔牆鄰居。昨晚發生大火時,周圍鄰裏因為平時看不上魯克斌的作風,基本上都是袖手旁觀,再加上魯克斌家西院是一戶人家的老宅,院子一直空著,所以更沒人出來響應救火。最後隻有東院這戶人家害怕殃及池魚才站出來幫忙的。
“健身?拉肩膀的?”孫小聖看著那棍子的長度,伸著胳膊在樹下大概比畫著。果不其然,他們又在樹下找到了隱藏在焦黑灰燼中的兩隻杠鈴。顯然那杠鈴應該是被綁在繩子另一端,配合著這根鐵棍子來使用的。而拴著這幾樣重物的繩子,估計已經被燒得灰都不剩了。
“魯克斌平時很愛健身?那身手怎麼樣?”李出陽問一側的街坊。
“身手好呀,”街坊不無誇張地說,“別看他不壯,但身上勁足著呢,從小就是架包。”
聽這勁頭,魯克斌不像是隨便就會被幹掉或者被綁走的。會不會是他聞訊逃走了呢?孫小聖心裏琢磨著。
這會兒屬地派出所協同消防等部門已經對起火現場進行了大致判斷,基本認定起火點是堂屋,而且地上有潑燃油的痕跡,味道聞起來非常像柴油。技術人員已經提取了相關物質到鑒定部門鑒定,估計幾天後出結果。這一帶經常有建築工地倒賣柴油的現象,散裝柴油曾經流入周圍好些自然村和城鄉接合部,釀出過一些事故,政府部門屢禁不止。
由於院內確實沒發現魯克斌的屍體,目前也實在看不出什麼其他痕跡,孫小聖和李出陽隻能詢問街坊,去推斷魯克斌昨晚的大致行蹤。
街坊們告訴孫小聖等人,這個院子隻有魯克斌一人居住。早年這個院子也不是他的,是他大爺準備給兒子結婚用的。但魯克斌成年後,一直說當年自己爸媽的院子被大爺吞了,必須要點兒補償。大爺死命抵賴,兩個姑姑也和他沆瀣一氣。魯克斌使了陰招兒,找了狐朋狗友天天夜半去騷擾他們,還揚言要同歸於盡,最終給自己爭取來這個彈丸之地。付出的代價就是,人得罪光了,整個家族都跟他徹底決裂了。
“怪不得呢,”李出陽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個過來問的親戚都沒有。”
“那個誰,啊,”一個街坊閃爍其詞地說,“他表妹沒來嗎?”
“啊對對對,他家的親戚裏,就他倆走動了。”
街坊似乎還不知道牛紅豆舉報魯克斌的驚人之舉。不過孫小聖看出來了,村民們好像對他和牛紅豆的關係都了然於胸,話裏話外都意有所指。可見牛紅豆所言不虛。
說到牛紅豆,街坊們的話匣子就更收不住了。
牛紅豆家住村西頭,魯克斌家住東頭。街坊說,牛紅豆在昨天晚上並未回家。孫小聖問為什麼,那街坊悄悄告訴孫小聖,是因為牛紅豆的兒子商京輝把她關在了門外。
“哦?為什麼?”
“那孩子就那樣,別看都二十歲了,脾氣嘎得很,我們村都沒有人跟他玩。也是,那種家庭環境出來的孩子嘛……”
街坊說,牛紅豆和魯克斌多年來一直就是那種不正當關係,這些事不僅村裏人看在眼裏,牛紅豆的丈夫和孩子也不可能心裏沒數。但身為丈夫的商盛開一直沒有采取什麼行動,一方麵他是個外地人,還是個跛子,根本沒有解決問題的實力;另一方麵他也確實軟弱,性格決定命運,他的命運就是當一輩子縮頭烏龜。
李出陽說:“那這火有沒有可能是商盛開放的?”李出陽覺得,多年來的奪妻之恨,很可能一朝爆發。
“不可能。”街坊擺擺手。
“為什麼?”
“別說商盛開不是那種氣性大的人了,他是的話早就把魯克斌剁了,還用等到今天?再說昨天白天他出了點兒意外,差點兒死掉。”
“哦?還有這種事?”孫小聖和李出陽迅速對視了一眼。
街坊告訴他們,商盛開昨天學校沒課,上午便坐著村裏一個熟人的翻鬥車到自留地裏拔雜草,因為田壟子比較高,翻鬥車又開得比較快,商盛開沒坐穩直接從車上摔了下來,後腦著地昏迷不醒,倆耳朵都流出了血,人當時就不行了。
“翻車是早上的事,人拉回來已經是中午了。這會兒才有人從鎮上的診所裏找來了醫生,那醫生用聽診器聽了心跳,又扒開商盛開眼皮看了瞳孔,說人已經沒了,都斷氣了,唉!”街坊擺擺手,一副非常於心不忍的樣子。
“後來呢?”李出陽皺著眉問道。
街坊說,出事之後,牛紅豆在縣城上班,一直聯係不上,由村支書出麵先幫商京輝料理了一些他爹的後事。商盛開在村裏雖然是大家的笑料,但畢竟恪守本分,悲劇一出,自然又拉到好多同情分,所以自願幫忙的鄉親們很多。不出半天的工夫,大家就把準備出殯的事宜忙活了一大半。有人幫忙到鎮上給商盛開買了壽衣,有人聯係了搭靈棚的工人,有人墊付了一些錢,等等。
街坊說至此處,不由得感歎道:“不過要說這真是人各有命,昨天大家還說這商盛開肯定是沒救了呢,棺材都訂好了,本打算第二天就穿上壽衣入殮了,沒想到今天上午人就醒過來了!”
二十分鍾後,孫小聖和李出陽就在牛紅豆家見到了大難不死的商盛開。
商家此時好像已經成為公認的是非之地,雖然聚集萬千目光,卻沒人再敢踏進一步。孫小聖和李出陽進院時,院子裏冷清得氣溫好像都比外麵低。
院子很小,地上也沒有鋪磚,孫小聖走進去都覺得硌腳。這院子一看就有些年頭了,角落裏還有一口廢棄的轆轤井,上麵壓著一口很原始的磨盤,豬圈好像也廢棄很久了,隻剩幾排破磚。雞籠裏隻有兩隻雞,像囚犯一樣呆呆地看著他們。
這地方讓孫小聖和李出陽局促且壓抑,一時都有點兒無所適從。這會兒商盛開從正屋走出來,身子好像還有一些搖晃,也不知是本身體質如此,還是傷沒好利索所致。他看起來四十歲出頭的年紀,眉眼低垂,蒼白的臉上戴了一副眼鏡,整個人瘦得有些脫相,倒是符合一個民辦教師的氣質。
孫小聖二人向商盛開亮明身份,然後走入堂屋。孫小聖看著坐在對麵神色有些呆滯的男人,一時不知道怎麼說開場白。雖然他們是第一次見麵,但關於這個男人的事情他已經有所耳聞,那是一段任何人都沒資格妄自代入和揣測的坎坷經曆,令人唏噓。這種情緒甚至讓孫小聖對商盛開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重視,或者說同情。
李出陽也一時不知怎麼開口,下意識地在屋裏觀望起來。屋裏燈光昏暗,擺滿了粗糙老舊的家具,正牆上貼著一張佛像,佛像下麵還擺著一個黑乎乎的香爐。李出陽發現那佛像似乎並不是他日常見到的菩薩或者佛祖的形象,而更像是某家寺院的得道高僧。此人濃眉細目,身披袈裟,手撚著念珠,一副慈祥的模樣。
“怎麼,你還信佛?”李出陽看向商盛開,隨便找了一個話題。
“啊,不是,”商盛開說,“是以前家裏老太太祖傳的一張佛像,其實我們也不懂,就供起來,沒事給上上香。”
“老太太?”
商盛開指著側牆上的一張全家福,裏麵除了商盛開夫婦和孩子,還有一個白發老婦。商盛開說,那人就是一手把牛紅豆帶大的外婆,也就是牛紅豆口中的姥姥。
李出陽點點頭。此時場麵熱了些,他便告知了商盛開大概來意,說希望了解一下昨天魯克斌家案發時他的行蹤。
“昨晚……”商盛開開了口,嗓音很小,而且略帶沙啞,“我白天磕了腦袋,一直昏迷,今天早上才醒來。”
“能詳細說一下經過嗎?”
商盛開說,昨天他暈倒的經過記不太清楚了,隻記得自己早上七八點鍾恢複了意識,自行起床後來到了院子裏。這時京輝也從自己的屋子裏跑出來,不多會兒牛紅豆也回來了。
商盛開稱呼牛紅豆全名,讓人有些玩味。孫小聖問道:“牛紅豆昨天晚上在哪兒?”
商盛開麵無表情:“不知道,我也不關心她在哪兒。”
“那商京輝呢?”
“我沒什麼事了,就讓他回鎮上上班了,他是快遞員,還沒轉正呢。”
“我聽人說,昨天晚上是你兒子把牛紅豆關在了門外?”
商盛開聽後,沉沉地歎了口氣:“這麼多年,苦了孩子。”
孫小聖看了李出陽一眼,大致有了一個合理的猜測:多年來牛紅豆和自己表哥魯克斌的關係,不僅平日裏令商盛開成為他人笑柄,商京輝也一定飽受嘲謔。所以他一方麵痛恨父親的軟弱無能,另一方麵也憎惡母親的作風敗壞。自小活在別人議論中的商京輝,性格孤僻執拗,和父親不親,和母親更是為敵,一心隻等著自己長大後脫離這個時時刻刻令他感到惡心的家庭。昨天父親的突發事故,讓他大受刺激的同時,也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決意給父親操辦完後事之後就再也不回這個家,所以他也決心與牛紅豆斷絕關係,便做出了不讓她踏進家門的舉動。他想徹底地與這個家決裂,揚眉吐氣,重新樹立自己應有的自尊。
“能談談魯克斌嗎?”李出陽想了想,決定還是開啟這個繞不過的話題。
商盛開臉上抽動了一下,微微低頭:“你們想問什麼?”
“你知道他家昨晚上失火了,燒得什麼都不剩嗎?”
“知道。聽說他人也失蹤了。”
“他平時有什麼仇家嗎?”
“不太清楚。”商盛開臉上露出了明顯的抵觸表情。
“牛紅豆也沒跟你提過什麼嗎?”
商盛開有點兒煩躁地翻了一下眼睛,但似乎怕惹惱兩位警察,他又訕訕地打量了一下他們的神色,然後認真地小聲回答:“她從不跟我提他。我們不說這些話題。”
孫小聖剛要說什麼,商盛開又怕不夠恭敬似的,補充道:“我也從來不問。”
果然是這樣一個男人。李出陽看了一眼孫小聖。
“我說二位警察大哥,紅豆……她是也出什麼事了嗎?”商盛開似乎覺得不問問這個也說不過去了。
“她本人倒沒出什麼事,隻不過她向我們舉報魯克斌十多年前在店裏殺死了一個女人,這件事你聽她說過嗎?”
商盛開渾身一顫,剛才一直有點兒迷瞪的雙眼登時睜圓了:“什麼?什麼時候向你們舉報的?”
孫小聖答非所問:“你聽她說過這事嗎?”
“沒有,”商盛開使勁搖頭,“沒聽說過。”
孫小聖一想也是,商盛開如果知道這件事,也不會被魯克斌捏住那麼多年了。
李出陽這會兒問道:“你說你昨天晚上一直昏迷,有誰能證明嗎?”
商盛開顯然還陷在剛才的內容裏出不來:“那……紅豆,她現在人呢?”
“她現在一時回不來,這案子跟她也有關係,暫時被我們留置了。如果後續涉及傳喚,我們會通知你的。”
“……哦。不過她跟案子有什麼關係?”
李出陽看了孫小聖一眼,孫小聖點點頭。李出陽便簡單跟商盛開解釋道:“她涉嫌幫助魯克斌毀屍滅跡。”
商盛開目瞪口呆。原來他們不隻是奸夫淫婦這麼簡單,還一起作過案呢。果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啊。
李出陽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昨晚你昏迷時,身邊一直有人在嗎?”
商盛開謹慎地想了想,有點兒瑟瑟地說:“沒有,醒來時我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怎麼警察大哥,是不是沒有人為我證明,你們也要把我帶走了?”
“不是那個意思,”李出陽瞥了他一眼,“這麼說吧,昨天晚上牛紅豆和商京輝的行蹤,你也都不知道?”
商盛開點點頭:“是。但是京輝應該一直都在他自己的屋裏。他晚上從不出門的。”
“也就是說,昨天晚上,你家隻有你和兒子兩個人?”
“是的。”
李出陽把這些內容記在本子上。然後他想了想,又問道:“等你兒子回來,我們能問他一些問題嗎?”
“他在鎮上租房子住,一周才回一次家。”
孫小聖想,商京輝也許正是為了躲避原生家庭,才選擇自己租房子住。雖是如此,他還是說道:“明天讓他回家一趟?我們明天再過來。”
“可以的,不過那孩子……”商盛開欲言又止,最後氣短地點點頭,“明天吧,他這兩天正業績考核呢,要不該轉不了正了,我讓他明天下午回來。”
6
因為魯克斌的手機一直打不通,技術部門做通信記錄查詢和定位也需要時間,劉洵隻能先從他的社會關係開始排查,他們很快查到了那個和魯克斌有染的年輕女子叫梁小可,二十六歲,在縣城經營著一家漁具店。而她的那位“大哥”男友,也就是魯克斌的情敵,名叫柴誌順,四十五歲,人高馬大,一臉油膩,在縣城經營了兩家歌廳,據說手下還有一眾唯他馬首是瞻的小弟。在劉洵和縣城派出所一眾民警的施壓下,柴誌順承認了與魯克斌交惡,但矢口否認縱火的事實。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自己店裏給一個朋友過生日,十幾個人在呢,他們都能給我證明。”柴誌順臊眉耷眼地看著一眾民警。
歌廳有監控錄像,確實能查到柴誌順昨天晚上所在包廂裏的情況。當時那包廂裏一眾男女喝得昏天黑地,群魔亂舞,可見他沒有撒謊。
但戲劇化的是,隨後柴誌順手下有三名小弟主動投案,說昨天晚上,他們為了給大哥出頭,先帶著家夥去了魯克斌的店裏,把門臉砸了個稀巴爛,之後,又直奔魯克斌老巢,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夫。但他們闖進門後發現院裏早已無人,便猜到魯克斌已經跑路。最後他們本著給魯克斌一番警示和教育的目的,在堂屋掀翻和打碎了一些家具,隨後溜之大吉。
地頭蛇的一貫做法,老大示意,小弟背鍋。隻不過三人均否認放火一事。
縱火遠比私闖民宅性質嚴重,小弟們都是老油條,拒不承認也屬正常。劉洵先把這幾個小弟刑拘了,準備之後進行訊問。
根據這幾個小弟交代的情況,他們昨天晚上開了一輛金杯汽車去抄魯克斌的老窩。這個情況倒不難確認,因為村子總共就有兩個出入口,隻有正門能行駛汽車,而且那裏還安裝了全村唯一的攝像頭。孫小聖和李出陽到村委會的安保辦公室調取了昨晚的監控錄像,發現那金杯汽車的確在淩晨三點鍾左右駛入正門,隨後在不到四點鍾駛離。
如果那三個小弟交代的情況屬實,那魯克斌應該是在淩晨三點鍾之前就逃離了村子。但監控錄像中沒有發現他的身影,他很可能是從村子後門,騎自行車或者徒步離開的。
根據調查,魯克斌名下有一輛皮卡車,現在就停在自家院落的胡同口,可見他的確不是駕車離家。而魯克斌平時並沒有騎自行車的習慣,家中也並沒有自行車,所以他要想離開村落遠走,一定會徒步走上村外的大路,去坐公交車或者出租車。
劉洵覺得這是一個可以深挖的點。村外的大路有交通探頭,公交車裏也有監控,至於途經的出租車,也能從交通錄像中尋跡,所以要追查魯克斌昨晚的行動軌跡似乎並不難。
從監控錄像還能發現兩個情況,一是魯克斌的皮卡車昨天晚上八點鍾左右回的村,二是牛紅豆昨天晚上十點鍾左右,單獨出了村子。
據牛紅豆說,魯克斌昨天晚上確實開車帶她回了村,把她撂在家門口,然後自行回了家。自此兩人分道揚鑣,牛紅豆除了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再也沒見過他。而隨後牛紅豆因為被兒子拒之門外,便走路到了就近的鎮上,又打車去了縣城,住了一宿旅館。
那麼魯克斌是怎麼離開村子的呢?如果他真是外出避風頭,為什麼不開車?
“我覺得他可能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他足夠精明的話,把車留在家門口,會給仇家或者追債的造成他並沒有出遠門的誤導。那些人也就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放鬆警惕。”李出陽反複思考後說。
“那就要找找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看他當時是個什麼狀態。”孫小聖提議。
經過一係列調查,孫小聖得知最後一個見到魯克斌的人是村內小賣部的老板。當時晚上八點多鍾,老板剛關了店門,就看見魯克斌遠遠地過來,向他買煙和一些麵包水飲,好像是急著要出門的樣子。
“當時我店都關了,他罵罵咧咧地非讓我把卷簾門趕緊打開。我感覺他好像還喝了酒。”老板是個小老頭,一臉無辜地朝他們說道。
從目前的線索來看,魯克斌很可能昨天得到了“大哥”要報複自己的消息,於晚上八點左右帶著牛紅豆急急忙忙回村,然後扔下牛紅豆,回到自己家裏收拾跑路的細軟。隨後他關閉手機,趁著月黑風高,在淩晨三點鍾之前,從村子後門離開,開始了逃命之旅。
當下,找到魯克斌是破案關鍵所在。
晚些時候,孫小聖和李出陽回到了隊裏,對牛紅豆進行了第二次訊問。
“說一說你昨天一天的行蹤。”
牛紅豆告訴他們,昨天白天她都在店裏幹活。中午的時候她手機沒電了,不巧的是她發現充電線的接頭壞了。她尋思著反正平時家裏也很少聯係她,魯克斌又一直在店裏,便沒有著急充電。下午的時候正在店裏喝著小酒的魯克斌接到一個電話,神色一下子變得非常凝重。隨後他放下電話,提前關閉了平時要經營到晚上九十點鍾的棋牌室,然後收拾了一些東西,便急急忙忙地開車拉著她回村了。
回村之後,牛紅豆才意識到自己家裏也出了事。當時她走進胡同,發現很多街坊都在門口甚至窗前觀察她家的動向,等她出現在他們視線裏,這些人又脖子一縮,再不冒頭了。這會兒一個平時和她算是有點兒交情的村婦跑出來,偷偷告訴了她商盛開上午發生意外的事。還說現在人已經過去了,讓她節哀順變,趕緊料理後事。
牛紅豆還以為街坊在跟她說笑,但緊接著街坊又跟躲瘟神似的沒影了。牛紅豆心下有幾分含糊,趕緊跑到家門口拍門。
兒子商京輝就是不開門。
牛紅豆靈機一動,想到自己家堂屋北牆上有扇通風的小窗,繞到房後即可通過那窗戶觀察屋內的情景,她便一溜煙跑過去,還在腳下墊了高高的磚石。透過那扇小小的窗戶,她果然看見商盛開已經躺在堂屋中央,麵無血色,身子僵直,周圍一片肅穆,甚至還有預備好的壽衣和孝服。牛紅豆如遭五雷轟頂,知道街坊沒有騙她,商盛開是真的死了。她身子一抖,從腳下的磚石堆上跌落下來。
牛紅豆在房子後麵呼天搶地地給商盛開叫了半天魂,發現於事無補,隻得又踉踉蹌蹌地繞到家門口繼續拍門,但商京輝仍然充耳不聞。牛紅豆身子一軟,坐在台階下倒吸涼氣。這會兒村支書聞訊出現,把牛紅豆先勸到自己家裏,讓她平複情緒,然後給她講了一下大致經過。還說當下一定要顧全大局,先把商盛開的後事辦妥,以後那些麻煩事再見招拆招。
商盛開一“死”,本就是非纏身的牛紅豆此刻更成了大家眼中的禍害,所以包括村支書在內,大家都沒有什麼替她做主的好辦法,隻能讓她自己回家好好與兒子談談,以商盛開的後事為重。牛紅豆在村支書家大哭一場後,抹著眼淚出了門。
此刻大概是晚上十點鍾。
因為家門還是進不去,牛紅豆眼珠一轉,又跑到那個開翻鬥車載商盛開的街坊家門口,一通叫門。
門被打開,是開車男人的老婆。那女人一臉橫肉,滿目凶光,問牛紅豆有何貴幹。牛紅豆說是她家男人開車出的事故,要個說法。那女人窮盡一切惡毒的言語臭罵了牛紅豆一通,說她犯賤不要臉,自己成天在外麵和人廝混,現在又跑到她家來訛錢,門兒也沒有。然後那女人又“嘭”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太不講理了,開車摔死了人,一個子兒也不賠。”牛紅豆少見地露出了怨恨的神情。
孫小聖和李出陽汗顏地注視著她。
“你丈夫死了,你就光想著去要錢?”孫小聖憋不住說了這麼一句。
“那怎麼著?那熊崽子又不讓我進門。他能處理得好這事嗎?”
“好,很好,”李出陽懶得再跟她扯這些烏七八糟的事,“說說你之後幹了什麼。”
牛紅豆說,在那個村民家門口碰了釘子之後,她隻能又回了家,但拍了半天門之後還是得不到任何回應。當時天色已晚,她在家門口一直坐到淩晨,覺得身上越發寒冷。她自知進門無望,便徒步走出了村子,到鎮子上,然後打車來到縣城,想去棋牌室的宿舍裏湊合一宿。但那時她發現棋牌室已經被砸了,由於害怕,她就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館過夜。
孫小聖跟牛紅豆要了其行走路線和入住旅館的名稱,讓手下去依次排查,然後又問道:“今天呢?今天你做了什麼?”
牛紅豆說,今天一早她又回了村。她本想著再找那戶街坊鬧一番,沒想到自家大門敞著,院子裏還有好多看熱鬧的街坊。一院子人嘰嘰喳喳地圍著一個人,個個都跟動物園裏看猴子似的新奇不已。
被圍在中間的那個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商盛開。牛紅豆似乎明白了,昨天晚上丈夫本就沒死透,被這些人草草認定為死亡,沒想到今天早上一口氣提上來,人又蘇醒了。牛紅豆雖然不懂什麼醫學理論,但打小也見過這類事。農村醫療條件差,宣布死亡都沒經過全方位的檢驗,所以人被認定為死亡之後都不會很快入殮,甚至有的地方下葬前還在死者腳上綁一根一直能順到墳圈子外麵的繩子,上麵再掛隻鈴鐺,就怕人在棺材裏萬一活過來,好能向外界傳遞信號。
“死而複生”的丈夫立刻引來了周圍街坊的關注。農村就是這樣,哪怕是家裏摔了一個醋瓶子,也能引發鄰裏的無限遐想。
聰明的牛紅豆心裏跟明鏡似的,雖然麵露欣喜,但嘴上啥也沒說。
商盛開打量了一眼剛剛露麵的媳婦,臉上難免有幾分不堪,但還是礙著大家的麵子說了句:“你回來啦。”
“啊,”牛紅豆快步走上前,“你沒事了?”
“嗯。”
大家都下意識地閉了嘴,齊刷刷地望向她。所有人都恨不得找個顯微鏡,生怕漏掉此時她臉上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
牛紅豆根本不懼這些人的目光,多年來她就是這麼過來的,早就習以為常了。她走到商盛開麵前,做出一副抹眼淚的樣子:“昨天我手機充電器壞了,沒有接到電話……”
“沒事,沒事。”商盛開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牛紅豆破涕為笑:“我去給你煎藥。”
“好。”
牛紅豆很淡定地轉身向廚房走去,在背對眾人的那一刻,她收起了臉上所有的笑意。
7
經過劉洵探組的一番排查,大家發現魯克斌確實欠了濟南一個老板一筆錢,數目大概有五十萬。那老板是做熱水器起家,後來改做當下非常流行的即熱飲水機生意,曾經來古城招合作夥伴,一來二去就和魯克斌搭上了。魯克斌負責幫老板搭生產線,但線沒搭好,錢還不還回去了。老板久催無望,曾經威脅過魯克斌,說再不還錢就給他點兒顏色看看。
不過經過山東警方協查,得知那老板這幾天壓根就沒離開過濟南,手下也沒人到過古城。所以暫時可以排除濟南老板和此事有關。
現階段魯克斌的仇家範圍,主要還是鎖定在柴誌順一眾人和牛紅豆、商盛開身上。
“商盛開這個男人啊,太憋屈了。”說到商盛開,劉洵歪靠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倍感淒涼地說道。
他在村裏調查走訪的結果是,大家對商盛開的評價簡直就是整齊劃一地恥笑。他身為一家之主,身為一個應當以身作則的父親,卻常年忍受著綠帽高懸的恥辱。
一來他性格懦弱,二來他確實也惹不起魯克斌。最令大家熱議的是,他居然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老婆牛紅豆,任憑她在外麵和表哥廝混,毫不在意外界的眼光。
所以說這對奇葩夫妻常年來就是村民們的笑柄。連小孩打架打急了,都能脫口罵一句:“以後你長大了也找牛紅豆那樣的媳婦!”
成為笑話多年,商盛開雖然還不敢反抗,但牛紅豆似乎覺醒了。於是就有了她舉報表哥的橋段。不過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她舉報的最主要動機竟然是表哥不要她了。可見撕破臉皮之際,她仍然陷在這段不倫戀裏無法自拔。如此一來,這個三角關係中的每個角色,都將蒙受奇恥大辱。
包括他的兒子商京輝。孫小聖幾乎能夠猜出商京輝一直蒙受著怎樣的猜測和議論。他的身世、家庭、父母,哪一樣估計都會是街坊鄰裏必不可少的談資。
“這女人也是狗急跳牆了,為了搞垮情人撇清自己,什麼都不顧了。可孩子是無辜的呀。”劉洵搖著腦袋歎著氣。
孫小聖也說:“這女人夠毒的。”
李出陽卻沒心思閑聊,問:“牛紅豆和魯克斌昨晚的行動軌跡調出來了嗎?”
劉洵說,牛紅豆的軌跡出來了,而且和她所供述的吻合度非常高。昨天晚上八點鍾左右,有人看見她從魯克斌的車上下來,到了家門口吃了閉門羹,隨後被村支書叫去了家裏。然後那位白天開著翻鬥車拉商盛開去拔雜草的街坊也能證明,昨天晚上十點多鍾牛紅豆去他家砸門,碰了一鼻子灰。
村子正門的監控錄像也顯示,深夜一點左右,牛紅豆出了村子。經過調取村外公路的交通監控錄像,偵查員發現牛紅豆隻身一人徒步往鎮上的方向行走。按照這樣的行動軌跡繼續排查,偵查員一直調取了後續時間段裏鎮子上的治安探頭監控錄像,最終可以確認,牛紅豆於淩晨兩點半鍾到達了鎮上,然後打車去了縣城,來到了魯克斌經營的棋牌室。然後她似乎發現店已經被砸了,很快又出了門,入住了旁邊一家快捷旅館。孫小聖還專門派王木一和燦燦姐到這家旅館調查,確實找到了牛紅豆的住店記錄。
“在這個過程中,她和什麼人接觸過嗎?”
“各個時段的監控錄像顯示,沒有,一直是獨自一人。旅館前台說,今天淩晨她登記入住時是獨自一人。”
“情緒呢?她情緒看上去怎麼樣?”孫小聖問道。他覺得當時牛紅豆應該意識到了自己已經成了寡婦,多年的情人又移情別戀,她的外在表現一定會和往常不同。
“這個我還真沒注意。回頭我再讓他們仔細看看。”劉洵說。
此時於穗花和無名死屍的比對也已經初見成果。雖然DNA鑒定結果還沒有出,但是於穗花的親人已經辨認出了那具屍體穿的羊絨衫正是當年於穗花的衣物。並且不止一個人認出了女屍口中鑲嵌的一顆金牙。所以那具屍體是於穗花的可能性非常高。
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於穗花的幾名親戚還依稀回憶起她失蹤之前的一些生活細節。其中之一就是於穗花曾經向他們推薦過從鎮上買的一種麻辣小龍蝦,聲稱“好吃極了”。
而這種小龍蝦,很可能就是當時魯克斌店裏賣的。也就是說,現在基本找到了這兩個人之間的關聯點。從而也能大致推斷出,牛紅豆雖然動機令人難以理解,但檢舉的內容和自己的行為軌跡,交代得都基本無誤。
所以現在破案的重點隻有一處,就是找到魯克斌。其他同事調查完魯克斌的行動軌跡後卻發現,事情似乎變得有點兒詭異了。
魯克斌好像憑空消失了。
首先,村子正門的監控錄像裏,隻有魯克斌驅車進門的錄像,沒有出去的。事實上他的車也確實仍在村中;而村外公路的交通探頭的監控錄像中,也沒有發現他的身影,就更別提沿途公交車內的監控錄像了。這個人就像壓根沒出村一樣,根本不見一絲一毫的蹤影。
劉洵詢問過村民,如果從村子後門出去,有沒有大路之外的其他路徑可以通向別處。得到的答複是有,但需要穿山越嶺,地勢險峻,而且還要冒著被野獸攻擊的風險。
所以劉洵總結了一下,現在對於魯克斌行蹤的判斷,隻能歸為兩種:一種是他其實就躲在村子裏,說不定是在哪戶熟識的人家裏避風頭;另一種是他順著村後的小路,躲進了山裏。
但現在這種情況,哪家人又敢收留集各種爛事於一身的魯克斌呢?連他多年的情婦牛紅豆都反水了,可見第一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麼就隻剩第二種可能性了。但山林不比村裏,不僅範圍大,而且環境險惡。究竟要怎麼搜索此人,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孫小聖看了劉洵一眼,補充了第三種可能性:“要是他昨天晚上就死了呢?”
劉洵一蒙:“死了?不至於吧?柴誌順手下那幫小痞子應該不會為了這點兒事殺人吧?再說了,殺了人,放把火,然後跑出來承認自己去過他家,那不是等於承認自己殺人縱火了嗎?”
李出陽沉吟道:“我覺得孫小聖說得有道理。如果魯克斌真是在村子裏躲著,看見自己家著火了,哪能沉得住氣一麵都不露?”
劉洵說:“(上屍下從)唄,要不就真中了那幫地痞流氓的圈套。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商盛開這些年攢下來的仇,都讓柴誌順給報了。”
“那也不一定,”李出陽覺得事情可能沒那麼簡單,“誰說魯克斌隻可能被柴誌順的人殺死?”
孫小聖眼珠一轉:“你是說,如果昨天晚上魯克斌真的死了,那殺他的另有人在?”
劉洵揚眉想了一下剛才劃定的有嫌疑的仇家。除去柴誌順等人,就是牛紅豆夫婦。但牛紅豆可是有完整不在場證明的。
“商盛開?”
晚上十點鍾,孫小聖和李出陽再次驅車來到商盛開家。
牛紅豆還在留置中,商京輝八成還在鎮上,家中應該隻有商盛開一人。傍晚時商盛開已經答應讓兒子明天接受訪問,所以壓根沒想到警察今天又殺了個回馬槍。
“啊,京輝,京輝還在上班呢,得明天才回來……”商盛開一臉迷惑。
“沒關係,”孫小聖隨口應道,和李出陽一起進了院子,“我們可以去鎮上找他,這會兒是來找你的。”
“你們要去鎮上?”商盛開看起來有些惶恐。
孫小聖看著他:“可能隨後就去。現在過來,是想問你一些情況。”
商盛開一時無語,僵立在門框旁。
小院裏依舊荒涼,夜風有點兒大,地上多了很多樹葉。一片月光灑進來,把那些落葉照成了銀色。銀色的葉子在院落中翻滾,和泥土纏繞掙紮,發出“沙沙”的像是悲鳴的低吟。
孫小聖和李出陽走進堂屋,坐在簡陋的沙發上。孫小聖抬頭,發現如牛紅豆所說,屋子的後牆上,確實有一扇通風用的小窗。但可能是出於防盜設計,那窗戶又高又小,別說成年人了,估計連個孩子也不好翻越。如果不是牛紅豆主動提及,他可能還和第一次來這裏時一樣,完全注意不到。
李出陽也在環視整個屋子。燈光昏黃,他發現茶幾上的衛生紙卷、電視機遙控器擺放的位置和下午時別無二致,連當時地上扔著的一個快遞盒子也原封不動地躺在那兒,就像這間屋子裏從沒有過人一樣。
空氣中透著冰冷,李出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孫小聖抬眼看看坐在對麵的商盛開的臉。那是一張蒼白、呆板又似乎寫滿謎團的臉。商盛開自己也敏感地意識到了這種可疑,幹脆不去和他們對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地麵。
這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懦弱氣息令商盛開看上去確實不像是一個敢殺人的人。孫小聖雖然心有狐疑,但憑借自己當警察多年識人的經驗,還是下意識地這樣想。
“二位大哥,是魯克斌找到了嗎?”商盛開搓著手問道。
孫小聖搖搖頭:“沒有。”
“那你們……”商盛開想問他們還有何貴幹,但下半句愣是不敢說出口。
孫小聖正在組織語言,李出陽率先問道:“你說你是今天早晨才蘇醒的,醒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是吧?”
“是。”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昨天晚上商京輝在家給你……”李出陽一時措辭不順,孫小聖在一邊小聲提醒:“守夜。”
農村裏死人尚未出殯時,親人陪在屍體旁邊過夜的儀式,俗稱“守夜”。
“守夜,”李出陽重複道,“可以這麼說吧?”
“是,可以。”商盛開的眼睛還是看著地麵,飛快點著頭。
“昨天晚上,也就是大家都以為你死了的昨天夜裏,你躺在哪裏?”
“就躺在這間屋子裏,”商盛開指了指茶幾旁邊的一塊區域,“村支書找人搭了一個臨時的床,讓我躺在上麵。”
村裏的風俗是死人入棺前,不能躺在活人的床上,隻能臨時搭一個停屍的台子,然後把穿好壽衣的死人放上去。商盛開昨天被誤判為死亡後,履行了入殮前的大部分事宜,隻差穿壽衣和入棺的環節了。壽衣需要配偶來給他穿,牛紅豆不在,自然沒人代勞。棺材的運送也需要時間,再加上牛紅豆還沒有支付費用,所以他隻能暫時“躺在”堂屋裏。
李出陽點點頭:“但是你兒子沒在這間屋子裏,對吧?”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
“你今天下午還說你醒來時,兒子是在自己的屋子裏。”李出陽指指門外,所謂商京輝自己的屋子,是堂屋南麵一處小廂房,那也是商京輝作為一個從小就是非纏身的孩子自我封閉的堡壘。
孫小聖明白了,李出陽是在懷疑商盛開蘇醒的真正時間。如果商盛開是真正對魯克斌下手的嫌疑人,他說不定會謊報一個自己蘇醒的時間點,然後用這個時間差來行凶。畢竟他“假死”是村裏盡人皆知的事,可以利用這枚大大的煙幕彈,達到自己的目的。
“是的。”商盛開的聲音立即小了很多。
李出陽停頓了一下,孫小聖替他問道:“那麼你怎麼證明你就是今天早上才醒來的呢?雖然這個問題好像有點兒難求證,但是基於你和魯克斌之間的複雜情況,還是希望你能盡可能地證明一下,畢竟你和魯克斌兩人昨晚的情況都挺特殊的,我們沒有理由不有一些疑心。”
孫小聖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是雖然你大難不死是福氣,但別想利用這件事混淆視聽。能不能證明自己是你的事,能不能合理懷疑,則是我們的事。
“我……我證明不了。”商盛開磕巴了起來。
“那不好意思,你可能要跟我們回隊裏做筆錄了。”李出陽說。
“好。”
孫小聖和李出陽從沙發上站起來,然後一起注視著腿腳有些不便的商盛開,等著他收拾東西動身。
商盛開卻沒有起身,依舊保持著剛才泥胎一樣的呆板姿勢。
“怎麼了?”
“沒怎麼。”商盛開抬了頭,“我去裏屋添件衣服。”
“去吧。”李出陽點了點頭,目光已經死死地鎖在了他身上。
商盛開慢吞吞地起身,走到一側的臥室裏,打開衣櫃從裏麵掏衣服。
孫小聖和李出陽在堂屋裏四處查看。孫小聖的注意力再次被牆上的那張全家福吸引過去。他發現那照片早已打卷泛黃,好像吹口氣就能從牆上掉落般脆弱。照片上牛紅豆和商盛開是二十年前的樣子,二人青春洋溢,笑容滿麵,一點兒也沒有如今苦大仇深的模樣。他們夫妻二人站在後排,前排是一個端坐中央的老太太,老太太懷裏還抱著一個小孩。不用猜,這個老太太應該就是牛紅豆的姥姥,姥姥懷中的孩子,自然就是商京輝。
如今老太太早已作古,商京輝也長大成人,商盛開夫婦則從那時的伉儷情深變成了如今的愁男怨婦。人這一生永遠被欲望羈絆,若非如此,每個人還都應該活在自己第一次露出爽朗笑容的時刻。孫小聖心中感歎,一時思緒紛飛。
沒多久,商盛開走出了房間。他穿了一件深色的大棉猴,衣服很顯大,套在他單薄的身子骨上,看上去有點兒誇張。
“可以走了?”李出陽問。
“可以了。”他機械地點了點頭。
“那走吧。”李出陽轉身推門。
“警察大哥,我還有個事。”
“怎麼了?”
商盛開迎著頭頂昏黃的燈光,臉上明暗參半。孫小聖分明看見,他的眼珠子裏,有什麼東西在熠熠閃動。
場麵冷了幾秒,商盛開開口了:“警察同誌,如果我現在跟你們說實話,算自首嗎?”
孫小聖和李出陽互相看了一眼。隨後孫小聖開腔:“你先說什麼事。”
商盛開頓了兩秒,慢慢抬起手臂,從棉猴裏掏出一個塑料袋。塑料袋褶皺得很嚴重,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裏麵似乎有一個明晃晃又泛著一絲紅暈的東西。
孫小聖定睛一看,整個身子不由得僵住。那塑料袋裏裝著的分明是一把刀!
“是我殺了魯克斌。”
8
深夜十二點,孫小聖和李出陽把具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商盛開帶回了隊裏。孫小聖向王藝花做了初步彙報,王藝花的指示是,因為此案很可能是一起案中案,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拿下商盛開的口供,然後迅速找到魯克斌的屍體,否則於穗花被殺案、魯克斌家縱火案,以及魯克斌失蹤一事,都難以理清。
孫小聖立即對商盛開進行刑事傳喚。
他在給商盛開體檢時,仔細翻看了商盛開的衣物,隨後在他的鞋上和褲腳處發現了幾滴非常不易被察覺的血跡。商盛開自述這些血跡是殺害魯克斌時噴濺上去的。當問及是否還有其他血衣時,商盛開稱自己當時上身穿了一件夾絨外套,刺殺魯克斌時外套沾染了大量血跡,他就把外套脫下來,和魯克斌的屍體一起裝進了一個麻袋。那外套最後也被他和屍體一起處理掉了。
孫小聖聽了來不及細問,先給他找了別的衣物穿,然後第一時間把那褲子和鞋以及他主動上交的凶器送到技術隊進行檢驗。
隨後孫小聖和李出陽正式對商盛開展開訊問。看起來這會是個不眠夜,孫小聖讓樊小超買了一桌子咖啡,做好了長線作戰的準備。
據商盛開講,自己的老婆牛紅豆和魯克斌多年來都保持著不正當關係,街坊四鄰也都以此恥笑他,這令他一直非常鬱悶和壓抑。但因為魯克斌有錢有勢,他一直惹不起,所以也隻好忍氣吞聲。
“我恨他們,恨不得手刃了他們兩人。”商盛開在訊問室蒼白的白熾燈照射下,臉色蒼白到了極致,呈現出瘮人的冰冷。那是一種老實人被逼入絕境,又在絕境中彷徨扭曲的狀態。
“繼續說。”孫小聖不動聲色。
“本來我是一個對生活抱有美好期望的人,但我沒想到,生活一直嘲弄我,並且越來越過分,根本不給我活路。”
商盛開說,因為牛紅豆和魯克斌的不正當關係,自己的兒子也飽受議論,從而遷怒於他,甚至都不認他。父子二人關係冰冷,日常中除了一些必要對話,根本沒有其他交流。多年以來,家裏的狀態經常是牛紅豆成日不著家,兒子即便在家,也隻悶在自己的小屋裏,隻有吃飯或者如廁時才露一麵。商盛開自己除了在學校代課,就是到地裏幹活,一天到晚形單影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孫小聖回想起他們那個小院中了無生氣的樣子,不知說什麼好。李出陽的心中也泛起一陣對這個男人的同情。
商盛開說,近年來他常常想起自己當年懷揣著無限憧憬和希望到大城市時的樣子。那時的他不知天高地厚,不懼世態炎涼,他認為自己隻要奮進,就一定能過上想要的生活。但沒想到,這一切隻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真正的生活,其實就是一路走向徹底糟糕的過程。他不論怎樣爭取和努力,都無法扭轉這個勢頭。他已經徹底放棄掙紮了,隻想這輩子趕快過去,讓自然規律結束自己這可恥的人生。
而害他落得如此境地的,就是牛紅豆和魯克斌這對狗男女。所以商盛開一邊沉淪一邊也暗下決心,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找個機會報複他們,出出自己的惡氣。
商盛開說到此處,忽然停住了。緊接著他氣血上湧,好半天都不能平複。
李出陽站起身來,給他接了一杯水,放在訊問椅的小桌板上,然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問:“所以呢?你幹了什麼?”
商盛開伸手去拿紙杯,但當他的手握住紙杯的一刻,他渾身忽然像痙攣似的抽動了一下,手裏的紙杯也被他攥癟,水登時流了一地。
“所以昨天晚上我醒來時,看四周沒人,就出去殺了他!”商盛開簡單粗暴地說道。
“怎麼殺的?”
“就是用拿給你們的那把刀。那把刀是家裏削甘蔗使的,我把它藏在衣服裏,直接去了魯克斌家,敲開了門。魯克斌問我來幹什麼,我拿起刀就朝他肚子捅過去,連捅了三刀,他就死了!”商盛開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凶狠,眼睛也有些發紅,聲音雖然低沉,卻鏗鏘有力。
隨後商盛開慢慢調整呼吸節奏,又陷入了沉默。
“你在院子裏殺的人?”
“對!”
“殺完之後呢?”
“殺完之後,我怕被人發現,就在院子裏找到一個麻袋,把他裝進麻袋裏了。”
“繼續說。”
“然後我就把麻袋運出了他家,又把門關好。”
“你把屍體藏到哪兒了?”
話音一落,商盛開的嘴角竟然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說啊。”孫小聖表現出有點兒煩躁的樣子。他知道商盛開雖然在供述殺人過程時表現得很帶勁,但他這種討好型人格弱點還是很明顯的,隻要你強勢起來,他立刻就會被打回原形。
但沒想到商盛開聽到孫小聖的話之後,隻是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後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他用一種比之前穩健許多的沉默來回應孫小聖的問話。
孫小聖抬高聲音:“哎,我問你話呢。你把屍體藏到哪兒了?”
“我把他碎了,扔了。”商盛開冷冷說道。
李出陽眉頭緊鎖:“什麼?你碎屍了?”
“是。他活該。”商盛開咬牙切齒。
“在哪裏碎的屍?”孫小聖調整了一個更為嚴正的坐姿,他沒想到這案子會有這麼重大的進展,還有碎屍拋屍這樣的惡性情節。
商盛開依舊不語。
“問你話呢!”
“這時候問屍塊在哪裏不是更為關鍵嗎?”商盛開突然露出了意味深長的一笑。
孫小聖頓覺匪夷所思:“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商盛開淡淡地回答。
李出陽瞪著他看了兩秒,重新提問:“那你把屍塊扔在哪裏了?”
商盛開氣定神閑:“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就告訴你們。”
孫小聖和李出陽沒想到一貫姿態低微的商盛開竟有如此套路,驚訝之餘,隻能先問他要提什麼要求。
“我要和牛紅豆離婚。”
9
“什麼烏七八糟的,這兩口子沒事吧?都這會兒了,還掐呢?”副支隊長王藝花眉頭緊皺,在辦公桌前一通吐槽。
對麵坐著的孫小聖、李出陽和劉洵卻覺得並不奇怪,此案大有玄機。
“咱們捋一下案件的時間線,就能發現一些問題。首先是牛紅豆先舉報了魯克斌殺人,隨後咱們發現了魯克斌失蹤,緊接著咱們發現魯克斌失蹤一事和商盛開‘假死’的時間段重合,然後咱們懷疑了商盛開,最後是商盛開頂不住壓力向咱們坦白。你們發現什麼了嗎?”孫小聖一氣嗬成。
王藝花眼睛一瞪:“這牛紅豆明著是舉報魯克斌,實際上舉報的是商盛開啊!”
劉洵覺得不可思議:“那她為什麼不直接舉報商盛開?她在顧慮什麼?”
李出陽沉吟道:“這確實是個問題。我猜很可能是這樣的:牛紅豆昨晚在離村前,還去找了魯克斌一趟。畢竟她說過,要找魯克斌攤牌,而魯克斌又一直不給她機會。”
“我明白了,”孫小聖很快跟上思路,“牛紅豆很可能在魯克斌那裏吃了閉門羹,但她知道魯克斌晚上一定會跑路,就躲在魯克斌家不遠處,等著魯克斌出來,沒想到她竟然看見已經蘇醒了的商盛開去了魯克斌家。”
花姐眉毛一挑:“接著呢?牛紅豆在門外偷看到自己老公手刃了情夫,然後轉移屍體?”
“不,”李出陽擺擺手,“恰恰相反,牛紅豆看見商盛開氣勢洶洶,說不定還看見了他手持凶器,她便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肯定一溜煙就跑了。這也能說明為什麼她都已經在村子裏待到了半夜,卻忽然去了鎮子上,又跑到了縣城。她害怕老公萬一真的起了殺心,幹掉魯克斌之後,再殺了自己。”
劉洵沉思了片刻,甚是認可:“有道理。殺人可能是一瞬間的事,但移屍、碎屍,再加上拋屍,至少是幾個小時的大工程,牛紅豆不可能全程偷看。而且如果她真的看到了這些細節,直接跟咱們講就可以了,沒必要再繞個大彎子,先去舉報魯克斌。”
孫小聖說:“嗯,她不直接舉報商盛開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方麵她確實沒看到商盛開殺人和後麵處理屍體的過程,沒有確實的證據;另一方麵她還要在村子裏繼續生活,一旦真的舉報自己的丈夫,那不僅兒子會恨死她,村民們也都會覺得她壞事做絕,唾沫星子都會把她淹死。畢竟這些都是她造的孽。”
大家分析,當晚牛紅豆跑了之後,肯定整宿都在琢磨商盛開和魯克斌之間會發生什麼。當時她的心情一定是極端複雜的,畢竟自己現在的處境非常狼狽。魯克斌已經不要她了,商盛開以後也不會給她好日子過,如果離婚的話兒子大概率也不會和她一起生活。所以她希望這兩個男人之間互相殘殺,不管誰死,另一個也肯定逃不掉警察的追捕。
兩個男人一起完蛋才符合她牛紅豆的最大利益。所以她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便回村去觀望情況。她沒想到的是,商盛開竟然謊稱自己早晨才蘇醒,而另一邊魯克斌已經消失無蹤,案發現場也被燒得一幹二淨。牛紅豆明白了,昨天晚上的那場交手,是商盛開贏了。
為了保全自己,又不至於最後落得個過於惡臭的名聲,她隻能率先揭發魯克斌,讓警察全力去找人,這樣才能牽出商盛開,不動聲色地讓昨晚那起凶殺案浮出水麵。
事實上牛紅豆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認定商盛開殺死了魯克斌。雖然猜測到大致如此,但她什麼證據也沒有。僅憑著自己看見商盛開進了魯家門好像也不能完全說明問題,紅口白牙地說出來,自己風險太大。所以她隻能賭一把,先把魯克斌的醜事抖摟出來,那樣就保險多了。如果魯克斌真被殺死了,商盛開就是重大作案嫌疑人;如果魯克斌沒死,她所舉報的內容也沒跑偏,畢竟她在這裏麵壓根就沒提商盛開的事。
結果就是她賭贏了。商盛開沒有頂住壓力,承認了。或者說,商盛開可能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視死如歸。他最後的要求就是離婚,這也是他到了這步田地後,唯一能給自己留有一絲顏麵的舉措。
“好狠的女人啊。”劉洵搖頭,完全無法把這樣強大的陰謀和那個柔弱清秀的農村婦女聯係到一起。
李出陽看著王藝花:“那現在怎麼辦?商盛開現在什麼也不交代了,說如果不滿足讓他跟牛紅豆離婚的訴求,他就永遠沉默下去。這樣咱們找不到屍體,案子沒辦法繼續往下破。”
劉洵撇嘴:“你跟他說,離婚也得等民政局開門啊,這大晚上的離哪門子婚。”
王藝花敲桌提示:“喂喂,你們要搞清楚,即使民政局開門,也不可能帶著這兩個人去領離婚證。這兩個人現在不能見麵。”
“他說他要寫一份離婚協議,讓牛紅豆簽字。然後他會在被逮捕之後,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讓法院判決離婚。”
“等到法院開庭審理他這個離婚案,他的這個殺人案沒準兒都判決了吧?服刑期間離婚的犯人倒是見過,但一般都是外麵家屬提起訴訟的居多,犯人方主動要求離的還真是少見。你們怎麼看?”王藝花看著眾人。
“如果不是死刑立即執行,這個婚他是離得成的。我覺得應該成全他。”場麵靜默兩秒後,孫小聖率先說道。因為他清晰地記得,商盛開在提出這個訴求之後,還說了一句很令他動容,甚至是心碎的話。
“請給我最後的尊嚴。”
淩晨兩點鍾,商盛開擬好了一份手寫的離婚協議。
協議主要包括以下幾個內容:第一,兩人即刻解除實際意義上的婚姻關係。第二,家中房屋糧田,歸兒子商京輝所有,牛紅豆享有使用權,沒有支配權。第三,商盛開和牛紅豆的共同存款交由牛紅豆打理,作為商京輝日後娶親生子所用。
孫小聖和李出陽看了看,內容並沒有什麼偏激不妥之處,也不存在什麼除離婚外的內容,在交給王藝花審核之後,拿給了牛紅豆閱覽。
牛紅豆此時還在候問室裏打盹,聽說來了一份什麼協議,完全沒搞懂是什麼意思。等她把惺忪的睡眼揉開了,才瞪著那上麵的內容深表困惑:“這啥意思?你們讓我離婚?”
孫小聖很冷漠地看著她,口氣寡淡:“你看清了,不是我們讓你離,是你老公擬的協議,他要跟你離婚。”
牛紅豆使勁眨著眼睛,嗓音都變調了:“他來這兒了?就為了跟我離婚?”
孫小聖將錯就錯地反問:“你覺得呢?”
牛紅豆收拾好有些慌亂的情緒,又掃了一遍紙上的內容:“簽了就是離婚了?”
“簽了,到時候他去法院起訴,財產分割什麼的,就依據這個,明白了嗎?”
牛紅豆一直愣神,短短工夫腦子裏好像處理了很多信息。然後她點了點頭:“明白了。我同意離婚。”
“再看看內容。”
“看過了,都可以。”
孫小聖遞給她一支筆:“那簽字吧。”
候問室沒有桌子,隻有兩排塑料椅子。牛紅豆接筆起身,把協議書放在塑料椅子上平整好,然後蹲下身子伏在椅子上,簽好了自己的名字。這姿勢看上去似乎有些令人心酸。但結合她簽署的內容,孫小聖又找不到什麼憐憫她的理由。
隨後牛紅豆把協議書和筆一起還給孫小聖,然後問道:“我什麼時候能走啊?”
孫小聖看了看她,覺得可笑又無奈:“你等著吧,你的事且捋不清楚呢。”
牛紅豆臉上出現一絲慌亂,低聲狡辯:“我又沒殺人。”
孫小聖沒理她,回到訊問室把協議書拿給商盛開看,商盛開隻是瞥了一下那紙上牛紅豆的簽名,就別過頭,跟刺眼似的再也不瞅一下。隨後他嘴唇微微有些顫抖地問孫小聖:“能把這張紙印一份,貼在我家的門上嗎?”
“你想幹什麼?”孫小聖下意識地反問,話出口了才感到還不如不問。
“我恨她!是她把我害成這樣……”商盛開前半句的狠辣,突然淹沒在後半句的哭腔當中。
“不行。”李出陽斬釘截鐵。
商盛開儼然失控一般,雙手使勁抓著自己的頭發,嗚咽起來。
孫小聖和李出陽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坐在桌前,無奈地看著這個似乎已經千瘡百孔的中年男人,釋放著自己長久壓抑的情緒。在這最後的悲鳴中,他們聽出了一種令人膽寒的絕望。這種絕望的猛烈之處在於,當你還來不及代入和評判它時,它就在有如末世一般的哭聲中,攻陷了你的所有心理建設,讓你也無法自拔起來。
他哭了半晌,眼睛腫了,嗓子啞了,鼻涕也流了出來。李出陽站起身來,給他倒了一杯水,又遞給他一些紙巾。李出陽能做的隻有這些。
“謝謝。”恢複了平靜的商盛開摘掉眼鏡,仔細地擦著眼睛。
孫小聖深深吐了口氣:“那咱們現在還是聊聊正題吧。你是怎麼處理屍體的?”
商盛開緩緩戴上眼鏡,重新審視著麵前這兩名年輕刑警。
“我困了,明天再說可以嗎?”
10
孫小聖和李出陽回了宿舍,兩人雖然躺在床上,但都一夜未眠。
有幾個問題似乎沒搞清楚。李出陽首先提出,就商盛開目前的供述來看,他的作案過程還有幾點是說不通的。
首先就是移屍這個環節。商盛開如果後續有縝密的處理屍體的行為,必然會找到一個封閉的場所進行操作。這個場所肯定不會是魯克斌家裏。因為在淩晨三點鍾左右,魯克斌家裏就被柴誌順的小弟破門而入,還很可能被他們放了一把泄憤的火。所以在淩晨一點鍾到三點鍾,商盛開肯定已經把屍體轉移了。但他是怎樣悄無聲息,又比較順利地完成這種轉移行動的呢?
雖然魯克斌並不算人高馬大,但據旁人描述,他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體態中等,體重至少也有一百三四十斤。而商盛開不僅身子瘦弱,還是個跛腳,不太可能憑借一己之力運送屍體。他要麼有幫手,要麼借助了什麼工具,才能達到運屍的目的。
如果有幫手,這個人是誰?商京輝?
李出陽覺得不大可能。即使商京輝有這個能力,就身份來講,商盛開也絕不可能把他拖下水。從他擬的離婚協議來看,兒子在他心中是一等一重要的,如果為了複仇而把兒子變成幫凶,那他還不如不幹這件事。況且如果他真的拉上兒子去找魯克斌算賬,黃雀在後的牛紅豆絕不會是現在這種反應。除非她瘋了,連兒子的前途也不顧了,要一股腦地把他們都送進監獄。虎毒不食子,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商盛開轉移魯克斌的屍體,就一定借助了什麼工具。自行車?李出陽記得他家小院角落倒是停著一輛很小的自行車,但那車看起來是女式的,而且殘破得不行,運送一具成人屍體,似乎不大可能。
那會不會是三輪車或者手推車之類的農業運輸工具呢?但他們又沒在他家院子裏見到過這種東西。
除了運屍,孫小聖提出碎屍和拋屍環節也存在問題。
假設當晚商盛開能利用某種方式把魯克斌的屍體搬回自己家,那就說明這種方式在隱蔽性和功能性上都是切實可行的。有些殺人犯因為找不到往外運送和隱藏屍體的手段,才不得已把屍體碎成多塊,方便攜帶出現場,進行丟棄或掩埋。但商盛開麵臨的情況不同,在他殺害魯克斌後,魯克斌的仇家很快登了門,這中間可能隻有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商盛開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在案發現場進行碎屍。所以商盛開一定是在仇家上門之前,就成功向外轉移了屍體。那麼問題來了,既然他找到了轉移屍體的方法,大可直接將屍體處理掉,比如在野外埋掉,或者丟棄到山穀裏,為什麼還要費盡心力,冒著極大的風險,去做碎屍這麼一項複雜而艱巨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