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關漢卿——風中之旗(1 / 3)

在他身後三百年,西方的關漢卿——莎士比亞才發出了第一聲啼哭,把我們驚醒。而他,行進到我們這裏時,醒了已經足足有七百年那麼久,還一路歌唱,仍舊精氣神十足,眼睛也沒眨一眨。

我們不知道他是怎麼抵達的。他好像從古書上一骨碌翻下來,順著彎彎曲曲的曲笛聲,抄了秋天的近路,一夜之間來到了七百年後的這個冬天,我們的門外,趕在一點比一點更黑下來的黎明前,一家挨一家敲著窗子,通知我們去看他的戲。

演出的時刻循例就要到了。我們將看到:大幕拉開,主角兒登場。

到今天,他仍然是那粒響當當的銅豌豆,四擊頭,一亮相——每次傾情出演的最後,他都會在那裏一動不動杵著那個名字叫做“不合作”的亮相,仿佛聽不到台下雨水一樣濺落的掌聲,以及場邊場記一次比一次焦急的落幕提示。

他愛他的製作,如同愛他的時代——恨也是愛。

就這樣,他將《易》、《詩》、《書》、《春秋》、《周禮》、《禮記》、四書……掰碎了,揉進了大白話,驚得學究們一個比一個臉黃心酸……

要知道,那時的散曲還是千嬌百媚宋詞小姐的嫡親妹子,鶯鶯燕燕,冷不丁,一個紅臉龐身坯壯、脂粉盡去的姑娘來到,粗聲大嗓,天籟一聲,喝斷了小姐妹的溫軟咕噥,一時間不由得不讓許多耳朵起了幻聽。

隨之而來的,是來自四麵八方的詈言、責罵,劈頭蓋臉砸下,比板磚更硬。

比板磚還硬的,是他的骨頭。他“不務正業”,精通市井瓦舍流行的插科、歌舞、吹彈、咽作多種技藝,同樣,他也不是一個規矩的寫作者,俚語村言,隨時拿來為我所用,還得寸進尺,加進了偶爾的嬉皮嘻哈,吐吐舌頭,做個鬼臉,故意背離幾下既定的美感。他本人呢,還正是叛逆期的少年一樣,也說不上崇高,更分不太清嚇死人的、“三教九流”之間的區別,隻要有時間,他就跟擔擔子荷鋤的票友一樣,粉墨登場,親自勾臉彩唱,唱那些雜劇——那其實就是元朝的大眾電影。就算走在大路上,也有時停下,破瓦碎石,隨便拾取,一筆蕩開,書寫淋漓,接下來,一條龍似的編寫曲子,最後用hip-hop的節奏,跳起街舞,吼吼哈嘿,給路人演繹著散曲——那其實就是元朝的通俗歌曲,唱了花中消遣,更唱了酒內隱憂:

[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那,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他低低吼著,如同一隻籠裏的虎。

他咿咿呀呀唱著忿著的,是一個怎樣的“黎明”啊,怎樣空前黑暗的時刻——入主中原的元蒙新貴對漢文化和漢儒采取仇視和排斥的態度,取消科舉製達七十八年之久,將知識分子打入四等十級中的最底部(“八娼九儒十丐”的說辭就是那時流傳開來的)。同時,還對知識分子實行高壓政策,法律規定“諸亂製詞曲為譏議者,流。”“諸委撰詞曲誣上,以犯上惡言者,處死。”科舉製度的廢止,堵塞了既定的“學而優則仕”的道路,對於知識分子而言,已經幾乎是一個巨大而漫長的噩夢了。這還不算,普天下的法器盡毀、道德淪喪,使得這些處在卑微的社會地位和岌岌可危的處境下的關漢卿們彷徨鬱積,無所依傍,心裏有呐喊,卻無力相回應——在英雄輕易地死於小人之手的時代,誰來救天下蒼生?誰?

沒有,似乎沒有誰要到來,振臂一呼,也沒有什麼希望了。他的心開始冷硬起來,麵目上更加多了些峻切不吝,手下更加多了些玩世不恭。

他也不記得了自己的曾經抱負——救是救不得了,濁世滔滔,大水漫漫,好像人人隻有張著空洞的眼睛、暗自自危的份兒。

他開始嘻嘻笑著,隻如這眼前的日子,入眼心裏覺得是好的,就是好的,也就罷了。也許,這世上的一人一物一花一草乃至一家一國自有它的定勢,苦樂在於自己的心。

於是,他寫快活,也唱快活,把兀自快活、沒有未來的生活說成“我家生活”,無牽無掛,隻願一醉不起,成風成塵,化灰化煙:

[四塊玉](三首)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饑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嗬嗬,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他也昏天黑地地戀愛,送別一個又一個的好女子,她們也送別他。

偶爾的含蓄蘊藉,曲子好聽得教柳永的《雨霖鈴》從此不能專美於前:

[沉醉東風]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萬裏!

[神仗兒煞]

深沉院宇,蟾光皎潔,整頓了霓裳,把名香謹爇;深深拜罷,頻頻禱祝:不求富貴豪奢,隻願得夫妻每早早圓備者。

他的名號在坊間越來越大,被人們異口同聲認為“生而倜儻,博學能文,滑稽多智,蘊藉風流”。他手下溫軟和嬉笑的曲目越來越多,相反地,心上的冷硬和麵上的峻切也越來越多,都快結了冰。叫人擔心,“無牽無掛”總有一天會“哢哢”崩塌,決口出來,摧毀一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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