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花翠1(1 / 3)

我第一次微服出宮,是在四年前的深秋。

那年初春攝政王病逝,我不情願地跪在靈柩前,熬到整個儀式結束。走出靈堂,望著底下的群臣,我極力掩飾欲笑未笑的神情。

他屍骨未寒,我便迫不及待籍其家產、罷其封爵、誅其黨羽。還有那些恥辱的、有關我母後的傳言,我都一一打壓。我知道那僅僅是傳言而已,母後是迫不得已,因為攝政王死的時候,她一滴眼淚都沒流。

我做的這些,卻沒有討來母後的歡喜,她叱我無情。

一入秋,京城的風沙漫天飛揚,西風中夾雜著母後傷心的叱嗬,她說:“睿德,他縱有再多不是,也是極疼愛你的。”

我被沙子迷了眼,用力揉,眼周都濕了。我並未難過,而是覺得委屈。

像個傀儡被擺布多年,終於解脫了,母後為何不能了解我心中所想。

母後又說:“身為天子,器量怎可如此狹小?群臣會怎麼看?百姓會怎麼看?”說完,她顫顫巍巍站起來,猛然間我才發現她的容顏有些老去的痕跡。為保全我的皇位,母後忍辱多年,而我這樣做無疑是心虛之舉,我有多恨攝政王,天下皆知。

他們會恥笑吧。恥笑蠻夷皇帝苟且偷生,認賊作父。

我與母後再無交談,看著她喝藥睡下了,我便悄悄退出來。這座冷冷清清的皇宮隻剩我們母子二人了,我應極盡孝道才是。

舉目望去,高高的紅牆將天割成了四四方方,令我忘記了天空原本的樣子。

“齊安。”我低聲喚。

“奴才在。”

“朕想出宮。”

齊安一驚,眼神慌亂無措。本朝的刑罰很重,我若真的出宮去了,他恐怕要丟了命。

我卻不擔心,宮裏的太監大多是前朝留下來的,隻是宮女全部換成了夏族人。我逼視他,以一種不容抵抗的語氣說:“聽說前朝皇帝喜歡出宮去尋花問柳,你一定知道怎麼出去最安全。”

“皇上饒命。”齊安當即跪下了,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

我生氣了,一甩袖子,“那你便跪在這裏,沒有朕的命令,不準起來。”

最終我還是出去了,用一隻玲瓏剔透的瓷碗賄賂了齊安,其實我早該想到,奴才怕死,但更貪財。

我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齊安也很迷茫,這京城早已變了模樣。

剛剛定都的時候,京城被夏族人占領了,漢人隻能居住在城郊一帶,久而久之,城裏已經沒有了漢人,連同漢人官員、商賈在內全部集中在城郊。那裏有個地方叫做琉璃廠,是京城一帶漢文化最興盛的地方。

我說:“去琉璃廠吧。”

“那有些遠……”齊安小聲說,他沒有底氣是擔心天黑之前趕不回去。

我偏偏喜歡為難別人。

齊安說他對煙花柳巷十分熟悉,對琉璃廠卻陌生得很。我笑了笑,終於婉轉地洞悉了前朝覆滅的原因,紅顏禍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們漢人真是……”我說著說著,忽然失聲了。

前邊是一片紅豔似火的楓樹林,卻有一名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那裏,背脊挺直、下頜微揚,那樣的風骨與姿態,就像一尊上了釉的瓷像。

那衣裳的料子輕得可以隨風飄起來,是絲絹,漢人的衣裳。

自從攝政王下令易裝後,誰還敢穿漢人的衣裳?

我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唯恐驚擾了她。

可她還是看過來了,眼眸像蒙了層輕霧一樣模糊。在紅透了的漫天楓葉中,她那樣簡單的裝束竟令我看癡了,閱天下女子無數、後宮佳麗六千,我怎麼就無端端地被她吸引住。

齊安不像我,他很清醒,警惕地走在我麵前,還裝作問路的樣子去和她說話。

她的肌膚細膩光滑,如上等的骨瓷,微微有些透明的樣子。

齊安說了好幾句話,她一句沒回,輕輕搖著頭,指了指林子裏麵。

我方才光顧著看她了,沒留意到林子裏有一隊人馬。像是有輛馬車的軲轆陷在一道溝裏出不來了,人都圍在車旁出力幫忙。

我走近了兩步,小心翼翼問:“你們遇上麻煩了?”

她仍是搖頭,並指了指自己的口。

我恍然明白她原來是個啞女,心裏暗暗地惋惜起來。

齊安過去打聽了一番回來告訴我,這車隊竟然是從景德鎮禦窯來的,車上裝的是一套進獻入宮的珍貴瓷器。要將馬車推出,必須將瓷器先卸下來以免有損壞。而卸下來的瓷器就安放在白衣女子身後,由她負責看著。

當時我隻看見她,竟忽略了她身後龐大的木箱。

為避免與官員接觸被認出來,齊安催著我抄小道走了,連她的名字都來不及問。那套瓷器是要在萬壽節上進獻給我的,我卻沒有多大興趣,心想若是連人帶瓷一同送給我就好了。隻不過是妄想,本朝不允許漢女入宮,以免混淆血統。

我大概是想遠了,突然手腳冰涼,那些往事是冤孽,像爬上窗欞的藤蔓纏纏繞繞,密密麻麻遮蔽了所有陽光。

從我十四歲起,征戰褚國所俘來的少女被送到我的寢殿,而為了不混淆皇室血統,她們被我寵幸之後即刻被處死。

我並不想要,她們驚恐的目光像是有毒,一點點侵蝕我作為夏王的尊榮。

麵對那種目光,我是膽怯的。曾低聲下氣哀求攝政王,他卻當著我的麵將一名少女扔出寢殿,聲如洪鍾喊道:“來,這是賞你們的宵夜。”

一群侍衛蜂擁而上,大呼萬歲。

攝政王笑嗬嗬對我說:“不是陪皇上,就是陪他們,但結局一樣,都是死。”

少女淒厲的尖叫像是受了酷刑的貓,一聲聲刮在我耳朵上火辣辣地疼。“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蠻夷!”

又是蠻夷,我無法遏製自己對這個稱謂的反感。我衝上前,對攝政王喏喏說:“把她還給我。”

可是已經晚了,她咬舌自盡了,在衣裳被撕碎的最後一刹那。

侍衛們敗興而歸,屍首被太監拖走了,她瞪著眼睛,嘴角淌著一行源源不斷的鮮血。

“皇上,請挑選一名俘虜盡情享用。”攝政王如鷹一般的眼睛盯著我,嘴角含著絕對強勢的笑意。

我妥協了,寧願以溫柔的手段去糟踐被送上龍床的女子,總好過她們忍受那樣的屈辱和蹂躪。其實我自己何嚐不是被糟踐了?我惡事做盡,何嚐不是被糟踐了。

“皇上、皇上怎麼了?”齊安麵色發灰,看上去是很害怕的樣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停下了腳步靠在樹幹上,額頭鼻翼全是冷汗。

“皇上似乎龍體不適,不如回宮吧?”

我調整了氣息,暗暗安慰自己,那些過去沒有人知道,史書也不會記,如今的夏國安定繁榮,漢人漸漸被奴化,接受了家國淪陷的事實。隻要不再有戰爭,我就可以安然度過此生。

一個皇帝的願望,僅僅是安然度過此生而已。

“朕沒事,繼續走。”我堅定地望著前方,佯裝若無其事。齊安隻好緊緊尾隨。

走在繁華的市井東張西望,攤攤販販,書本、古玩、筆墨、書畫,比皇宮裏的珍藏還多。除了攤位就是一家連一家的店,書齋、客棧、茶樓、酒館,我才知道漢人的生活是這樣的豐富。

難怪我們要征服這片土地,是嫉妒他們過得太好了。

幹燥柔軟的秋日下,街上的行人們悠閑地散步、談論、品茶,雖然他們也穿著夏族人的衣服、梳著夏族人的發辮,但是那種平淡而知足的神情卻是中原人才有的。

夏族人不會過這樣安穩的日子,我們天生就有無盡的欲望,隻有無休止地掠奪才能填補。因為我們是匈奴人的後裔,是蠻夷。

平靜的街市上湧起一股小小的騷動,馬蹄陣陣逼近,急促而凶狠。聽得有人用別扭的漢語大喊:“誰看見逃跑的奴隸,說出來有賞!”

隻見一隊人馬整整齊齊擋在路中央,為首的參領趾高氣昂,用蔑視的目光打量這個地方。

我環顧四周,人們默默不語,甚至不予理會。

那人又喊:“藏匿逃人者重罰不怠!”

人群仍然是麻木的,或盯著他們看、或自顧自做其他的事情。

身穿甲胄的參領不耐煩了,用力勒住馬,頭盔上的纓槍甩來甩去,像在趕蒼蠅一樣。我不禁想象從前我穿著甲胄的模樣,估摸也有些可笑。

侍衛小聲嘀咕:“明明就是從這裏跑了,怎麼沒影了呢?”

我覺得有些敗興,不想在這耗下去,但前邊的路被堵了。左右看了看,便朝一條巷子走了進去,想穿插到另一條街市繼續閑逛。

這巷子被兩旁院裏的大樹遮住了,地上落了薄薄一層葉子,踩上去綿綿的很舒服。有些意趣。宮裏的地麵總是掃得太過幹淨,令人不自在。

繞過一些堆放的雜物,往巷子深處走,來到一個岔路口。齊安也不知哪邊能出去,站在那左思右想,我笑他優柔寡斷:“這樣的選擇有何難?這邊不行,我們再折回來就是了。”

他隻好默默跟在我身後。

這樣的選擇不難,卻也是早已注定的吧。有時候,一個路口就決定了一生。

我在這條巷子裏又遇上了她。

純白色的漢服在雜亂陰暗的巷子裏太過醒目,我遠遠就注意到了她。

她有些慌,目光躲閃,最後將頭低垂著,好像在等我們走過去。

我瞥見她身後雜亂不堪的柴堆裏有個人,藏得一點都不高明。齊安似乎也看見了,幾欲開口,我用眼色止住了他,上前對她輕聲細語說:“我們迷路了,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好像鬆了口氣,朝旁邊指一指。那邊是一道門,破破舊舊的很不起眼。

“你住在這?”

她點點頭,躡手躡腳推開了虛掩的門叫我看看。我便湊過去看,這個不大不小的院子裏堆滿了瓶瓶罐罐,工人都在忙碌。

原來這裏是禦窯廠在京中所設的場館,所有要送入宮的瓷器都存放在此。

我在心裏默默念了好幾遍,才想出一句不唐突的話來問:“你是禦窯廠的人?禦窯廠也有女子麼?做什麼的?”

她伸手比劃,纖細的手指像握著一支無形的筆在空中劃著一道道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