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聲如磬1(2 / 3)

地麵上濕漉漉的,燦燦的陽光照得水跡發亮。

我來得太早了,母後還在梳妝。

她或許知道我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來問,發髻才梳了一半就走出來見我。

“什麼事?說罷。”

“母後可知道沫兒去過緒陽殿?”

“知道,是哀家令她去的。”

我如釋重負,緊繃的臉終於展開了笑容,“原來是這樣。”

母後無奈道:“甯太妃隔三差五要給察德送東西,這才關了大半個月就來了幾回了?哀家可沒那麼多人手供她使喚,今後就讓沫兒一個月去一趟緒陽殿。”

“送什麼東西?難道皇宮裏沒有?”

“是甯太妃親手做的點心,她就是太寵察德了,慣得他如今這樣的下場。”

我一早的抑鬱全都一散而光了,回頭一想覺得麗妃太冒失。這樣的事情誰也不敢擅自去做,麗妃隻要稍微往慈寧宮跑得勤快點便知道其中原委了。

我走之前又拐彎抹角說:“母後,沫兒住在佛堂後邊可是清苦,瞧她氣色越來越差了。”

“難道還要把她供起來?”母後的聲音拔高了幾分,“哀家送了座院子給她還不算寬容?她沒品沒階的住在皇宮裏不怕別人笑話,哀家還怕呢。”

“母後息怒,朕隻是……擔心她不習慣。”其實我是擔心她太悶,一個人住在那裏無人問津,沒有人伺候沒有人照顧,也隻能守著那片小小的院子不能出來亂走,這樣真怕憋出病來。

“皇上從前寧願在禦書房過夜也不去後宮,如今又喜歡賴在佛堂,外人不明就裏的還以為皇上看破紅塵想出家。”

“出家?那可不成。”我衝母後傻傻笑了笑。我的愛情才剛剛發芽,對未來的向往從某時某刻開始變得繽紛絢麗,這一生還長著,怎麼會想結束呢?

絲絛的院子很小,屋子很窄。這原本是給打更值夜的宮人們住的,不過寂空大師說佛堂裏有專門打更的僧人,於是將那屋子裏的宮人撤了。

院子裏的苗圃一片狼藉,枯萎的枝葉繚亂。陰麵的角落裏有一些積雪未化。

偏偏那積雪裏長著一株弱小的白梅。

盡管那樣弱不禁風,也開了一樹的白花。我想起床頭案上的花瓶裏還插著一簇風幹的白玉蘭,其實換成白梅也可,這樣一年到頭都可以用新鮮的花兒。

我把人都留在了門外,自己在院子裏走了一圈,可是不見絲絛出來。

她竟然冷落我。

望著緊閉的木門,不知她在裏麵做什麼。我要先敲門?還是徑直推門而入?

敲門……作為皇帝,這事我沒幹過。

徑自推門進去,似乎又有點冒犯她。

真糾結。

撓了半天額頭,我隻好悻悻地走出去讓齊安喊了聲“皇上駕到”。

她總算從屋裏出來迎我了。

於是我大搖大擺地走進去,順便叫齊安把院門關上,因為風大。

她還穿著那種類似道袍的衣裳,雖然她穿什麼都好看,但是這也太薄了。

進屋之後,她請我坐在炭火旁邊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一條矮矮的長板凳上。這樣她正好比我矮一截,剛到我胸前。

看四周簡陋的擺設,我臉上羞愧得發熱。竟然讓她受這樣的苦,我卻不能悖逆母後的意思。

“穿得太少了,冷嗎?”我伸手捏捏她的胳膊,真想把自己所有的衣裳都套去她身上。

絲絛低著頭沒看我,答:“身上不冷,我穿了夾襖。”

我覺出她情緒有些微妙,於是沒說話了,盯著炭盆裏的火苗。

那炭盆周圍擺了幾團泥巴捏的東西,我好奇地湊過去看,一塊塊被捏成圓的扁的泥巴上雕出了各種圖案。我忍不住笑了,“你還真是放不下這門手藝。”

“閑著也沒事。”

“閑著沒事就去緒陽殿了?”

她仰起頭看我,反問:“皇上不知道是太後吩咐的麼?”

“怎麼不告訴朕?”

“皇上日理萬機,哪裏顧得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在和我說話的時候底氣都這樣足,令人懷疑她沒有害怕的東西。

我拎著她的胳膊拽她起來,讓她穩穩坐在我腿上,“朕日理萬機,但心中不曾遺落你。”

她沒說話了,安靜地倚著我。

溫香在懷,軟軟的仿佛一捏就化。

我不是柳下惠,控製不了軀體裏那些年輕的血液。任憑臆想充斥迷糊的頭腦,緊張而愉悅。

她察覺出了什麼,想要逃開。

擔心她起身之後在她麵前我會更尷尬,趕緊攬住她,“等一下、等一下我就好了。”

她抿著唇又倚了回來,頭枕著我的肩,鼻息一下輕一下重地拂過我的喉結處。

我看今後還是不能與她獨處,既然遲早是我的,何必急於一時。放鬆地闔目養神,揉著她的手指輕輕說:“去緒陽殿送東西可以,但是交給宮女就好了,別去見察德。”

“嗯。”她乖乖地應了。

我心中頓生成就感,死死抱住她。

二月祭天之後,江南地區開始大規模遷徙移民。

事情總不會如預想中那麼順利,突發的危險和變幻莫測的局勢令人寢食難安。

我夜夜伏案至二更,連麗妃那裏也有好些時日沒去了。

佛堂還是會去的,陪母後去坐一小會兒,無非是要看絲絛兩眼才安心。

聽聞如嬪近日時常邀絲絛去她那裏抄經,也難怪她們從前就相熟了,絲絛也樂意去。如嬪真是個人精,惹得我心裏頭蠢蠢欲動。

忙到子時,我便去了擷華殿。

如嬪半睡半醒地窩在矮榻上,眼波嬌得能滴出曖昧來,“皇上,大半夜來攪臣妾的好夢。”

我笑問:“什麼好夢被朕攪了?”

她半裸的肩背往我身上蹭了蹭,“皇上覺得呢?”

我笑著將她的手腕鉗住,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嗓音壓得極低:“明日請她過來抄經,順便留她用午膳,朕在你這住幾天。”

“臣妾遵旨。”如嬪鮮豔的唇瓣湊了上來,在我頸上輕啄。

濕潤的天空開了晴,涼風刮著薄雲。

窗外有杏花繚亂,柳絮綿綿。

對著美人喝茶,什麼也不用想,光看著就覺得愜意。

每回如嬪請絲絛來都會知會我一聲,真是懂事。

雖然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可也沒有誰敢挑破。

妃嬪們不能容人,但是也沒辦法,她們算是引狼入室罷。當初可是為了巴結母後拚命地對絲絛示好,如今想攆她走,仍舊要巴結母後。可畢竟母後算是默認了我與絲絛的關係,察德又被軟禁,任甯太妃在外麵傳多難聽的話,宮裏照樣規規矩矩。

皇後看我的目光越來越怨憤,她憋不住氣兒,身邊的侍女就倒黴了。

那日我去看玲瓏,皇後又在摔東西。可憐綠姝手上剌了道血淋淋的口子跪在宮門外,乳娘抱著哭嚷不止的玲瓏避無可避,躲在了一張桌子底下。

我大步衝進去就將玲瓏抱起來,皺眉瞪了皇後一眼:“皇後想連朕也一塊兒砸了嗎?”

她害怕似的渾身發顫,往後退了幾步,又衝外頭大罵:“哪個賤婢把皇上召來了?還嫌本宮的日子過得不夠憋屈?”

“瞧瞧你,一國之母嗬……”我無奈地笑笑,哄著哭紅了眼的玲瓏。孩子很懂事,一見我就不哭了,伸出細細的胳膊抱住我的脖子,將一臉的眼淚鼻涕都蹭在我肩上。

皇後清麗的妝容下是一張淒厲的臉,嫉妒、憤怒、貪婪。

“既然皇後的日子過得太憋屈,朕會和母後商量早日廢後。”我抱著玲瓏轉身走了,後麵很安靜,沒有我預料中的歇斯底裏。但是我還是想帶著玲瓏逃離這個地方,再也不想回來。

我知道,母後堅決反對廢後。

以皇後這些年來的行徑,足以廢她七八次。隻是她背後有呼延家族,膝下又有玲瓏。原本我想等呼延碩承襲爵位之後再慢慢削弱他們的勢力,廢後是遲早的事。如今等不及了,我真的難以容忍玲瓏有個那樣的母後。

四下的宮人都退出去了,母後湊在我耳邊竊竊問:“如今廢了皇後,玲瓏多可憐,皇上總該為自己的子嗣想想。”

“難道母後覺得皇後能教好玲瓏?”

“玲瓏不是還小麼?不懂事,跟皇後也不親,就過繼給麗妃養好了。”

“皇上,稍安勿躁。如今內憂外患,能忍則忍。自從皇後生了玲瓏,呼延將軍極少與皇上作對,他們就等著立儲。”

“倒要看看,呼延那老匹夫能有多長命。”我不希望再出現第二個攝政王,不希望玲瓏的將來像我一樣狼狽。

我命人把玲瓏抱去儀陽殿,算是對皇後的懲戒。隻是玲瓏那麼小,看著怪可憐的,於是遣麗妃時常去照看他,陪他玩耍。

四月,賢越抓周,他不假思索抓了枚印章。

當時我腦門上好像被敲了一記,很疼、很響。難道是注定的?

在我記憶裏,甯貴妃這一刻容顏煥發,不似弱柳。

皇後也在觀禮,臉色煞白煞白的。她強顏歡笑,說不出一句恭喜的話來。

我依稀明白這是一種預示,心胸漸漸開闊了不少。其實不用去執著於某件事,因為老天早有安排。

夜晚寂靜時,會忍不住地想,曆代君王處置功高震主的武將是不是太殘忍。

他們曾陪君王出生入死,換來的是若幹年後抄家滅族。

有些必要的手段是為了權力地位的鞏固,所以不算做錯?

倘若發動戰爭統一天下不算錯,剿滅反動起義勢力不算錯,打壓排除異己不算錯,一切都是為了大夏國繁榮昌盛,這樣的道理是否說得通?

我想要天下太平,想每一個人都過上安寧的日子。

我希望在將來的史冊中,赫連睿德是一名仁君。

翰林院夏木成蔭,已經看不出戰火的痕跡了。

曾經在戰亂中毀了的書卷不在少數,這些年一直在修補,我也時不時到翰林院檢視進度。

不知是不是太久沒來,在範太傅的書房裏,我頭一回發現收藏的書畫中竟然有一幅瓷畫赫然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那是絲絛畫的杏花春雨,旁邊有我題的字: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