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天。
阿卡雄的海邊很安怡。這裏雖然有歐洲最高的海岸沙丘，但小鎮的整體商業化程度不高，遊客少，不嘈雜。
在海邊走了一段路後，趙空雷詢問陳其睿：“找個地方坐一會兒？”
陳其睿對爬比卡沙丘沒有任何興趣，他點頭，隨趙空雷和趙空雷的法國太太走進最近的一家海邊餐廳。
這種天氣在戶外坐著很舒服。
趙空雷的太太名叫Sophie，很常見的法國女人名字。Sophie點燃一根細長的煙，用英文問陳其睿，你討厭煙？
陳其睿無動於衷，一言不發。
Sophie似笑非笑地吸了一口，叫來餐廳服務生，點了兩打本地生蠔和一瓶白葡萄酒。
她講話時語速很快，講完後把煙按滅，然後又對趙空雷講了幾句話。
趙空雷的法語已經能講得很好，他回應著太太，目光瞥向陳其睿。
陳其睿給自己倒了杯水。
喝了幾口後，他聽見趙空雷用中文說：“Neal，我知道你不認可我現在的生活方式，但你不應該對她抱有偏見。”
陳其睿沉默兩秒，說：“我始終尊重你的選擇。”
Sophie聽不懂兩個中國男人在講什麼，她笑了笑，繼續用英文對陳其睿說，你，哦，還有Harry（趙空雷的英文名），你們這些出生成長於中國大陸、後來去了美國接受高等精英教育、又在美國工作生活多年的中國男人，真的很有意思。
有什麼意思？
陳其睿沒興趣去了解。
趙空雷拍拍太太的肩頭，試著緩解尷尬，笑問，難道比最喜歡意大利男人的法國女人還有意思嗎？
趙空雷是陳其睿讀MBA時的校友，後來成為同事，兩人都曾在美國工作生活過多年，關係稱得上要好。五年前，趙空雷認識了赴美做訪問學者的Sophie，迅速墜入愛河，光速閃婚，為愛辭職，跟著Sophie搬到法國定居，生了兩個混血寶寶，從此過上了女主外男主內的煮夫生活。法國政府的各項津貼補助很可觀，趙空雷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想要讓陳其睿這樣的人理解這一切，認可趙空雷這樣的人生選擇？
趙空雷知道不可能。
夏末午後，天幕晴朗，陽光溫柔。
餐廳服務生拿來酒，Sophie和這個年輕女孩講了幾句話，年輕女孩笑嘻嘻地走開，步履輕盈。法國女人們在這一年喜歡穿緊瘦貼腿的鉛筆褲，以及輕軟無根的芭蕾平底鞋。法蘭西民族有著根植於內心深處的驕傲，他們在時尚產業的金字塔頂端盤踞多年，掌控著世界流行和審美的話語權。像這樣的鉛筆褲同芭蕾平底鞋的搭配，很快就將風靡全球。
海風輕撩陳其睿的額頭，他放下刀叉，抬目遠望。
海邊不時有女人走過，穿什麼的都有。除去各式各樣的比基尼，還有領口寬大的熒光色露肩T恤，麵料垂滑的細吊帶長裙，隨意遮裹裸體的輕薄罩衫。少有人特意穿內衣，而沒有胸罩束縛也沒有乳貼遮掩的乳房形狀在衣衫下顯得放縱且自由，隔著布料，乳頭的大小清晰可辨。
Sophie重新將煙點燃，似笑非笑地問陳其睿，換在東亞各國，你們能想象女人在夏天不穿內衣就出門嗎？
陳其睿並沒有回答。法國是女性主義以及相關權利運動的起源地。和在這裏生活的女人相比，東亞的女人所受到的束縛又何止一件簡單的內衣？
Sophie在當地的高等商學院教書，和大多數當地人不同，她可以講一口流利的英文。
麵對不會講法文的陳其睿，她並不遮掩自己的疑惑，又問，Neal，我聽Harry說，你現在在為法國奢侈品牌工作，但你不會講法語？
Sophie對自己的民族非常了解。法國人的傲慢體現在各方各麵，法國奢侈品牌總部公司能夠給一個連法文都不會講的中國男人多高的本地管理層職位？
陳其睿仍然沒有回答。
趙空雷在一旁插話，回答Sophie說，他？他不需要會講法語，他的手段你是沒見過。
飯後，Sophie先開車回波爾多市區，她晚上還有個商業講座要出席。趙空雷和陳其睿沿著海邊繼續散步。
這一趟陳其睿到巴黎總部出差，公事辦完後多出一個周末，特地坐了三個半小時的TGV（法國高速鐵路列車）到波爾多與趙空雷一聚。兩人雖然幾年未見，但一直保持郵件往來，對彼此的近況並不陌生。
趙空雷對Sophie講她是沒見過陳其睿的手段，是句客觀評價。陳其睿是不會講法語，但陳其睿這趟把一位半年前剛調去上海、負責品牌中國區MarComm的法籍peer（平級）直接送回了巴黎老家。陳其睿的總部老板不僅支持了他，還進一步授權他作為Acting Head of MarComm（臨時市場及傳訊負責人），接手品牌即將在中國舉辦的首場大秀。
此舉讓任職品牌中國區零售業務VP的陳其睿成功地離他的下一個目標又近了一步。
陳其睿不理解趙空雷的人生選擇，趙空雷就理解陳其睿的人生選擇嗎？
離開世界頂級谘詢公司，從美國回到中國，轉身進入奢侈品時尚零售行業，在香港待了三年之後去到上海，一待又是三年——陳其睿的職業規劃，同樣讓趙空雷保留意見。
但既然陳其睿能夠尊重趙空雷的選擇，那麼趙空雷也不評價陳其睿現在從事的這份工作。
走了二十分鍾，沙灘邊出現了一座旋轉木馬。
趙空雷停下腳步，“我口渴，買瓶飲料，你喝什麼？”
陳其睿說：“冰水。”
趙空雷走去買喝的。
太陽很燦爛，曬得陳其睿的額角微微冒汗。他從來都不喜歡炎炎盛夏，他出生於嚴寒冬季，他的性格天然地排斥一切熾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