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芳見於冰已二十多歲,一家上下還以“相公”相呼,北方與南方不同,甚覺失於檢點。於是遍告眾男婦,稱於冰為“大爺”,卜氏為“奶奶”,狀元兒為“相公”;稱卜複木式為“太爺”,鄭氏為“太太”。又請了個先生,名顧鼎,本府人氏,教讀元相公同複木式之子讀書。於冰總不交接一人,隻有他各鋪中掌櫃的過生日年節,才得一見,日日和他妻子頑耍度歲。
這年八月間,本縣縣官被上憲揭參回籍,新送來個知縣是個少年進士出身,姓潘名士鑰,字惟九,浙江嘉興府人。原任翰林院做庶吉士,因嘉靖萬壽失誤朝賀,降補此職。此人最重斯文,一到任就觀風課士,總不見個真才。有人將冷於冰名諱,並不中的原由,詳細告訴他,他到也不拿父母官的架子,竟先寫帖來拜於冰,且說定要一會。於冰不好推卻,隻得相見,講論了半天古作。次日於冰回拜,又留在署中吃酒,談經論史,並《國》《左》以及各家子書之類,又將自己做的詩賦文章教於冰帶回認真改抹,以便發刻行世,佩服於冰的了不得。於冰見他雖是少年進士,卻於“學問”二字甚是虛心下氣,他便不從俗套,筆則筆,削則削,句句率真。那潘知縣每看到改抹處,便擊節歎賞,以為遠不能及。從此竟成了個詩文知己,不是你來,便是我去。相交了七八年,潘知縣見於冰從無片言及地方上事,心上愈重其品,尊敬的和師長一般;到是他於地方上事無所不說,於冰不過唯唯而已。
一日,剛送潘知縣出門,隻見王範拿著一封書字,說是京都王大人差人來下書。於冰道:“我京中並無來往,此書胡為乎來?”及至將書字皮麵一看,上寫“大理寺正卿書寄廣平府成安縣冷太爺啟”,下麵又寫著“台不華”四字。於冰想道:“若非素識,焉能知我的字號?”急急的拆開一看,原來是他的業師王獻述書字,上寫道:“昔承尊翁老先生不以愚為不肖,囑愚與賢契共勵他山。彼時賢契才九齡耳,燦燦筆華,已預知非池中物。繼果遊身泮水,才冠文壇。旋因鄉試違豫,致令暫歇驥足。未幾愚即僥幸南宮,選授祥符縣知縣,叨情惠助,始獲大壯行色。抵任八月,即受知於河院薑公,密疏保薦,升廣東瓊州知府。曆四載,複邀特旨,署本省糧驛道。又二載,升四川提刑按察使,旋調布政。數年隻雁未通,皆愚臨馭之地過遠故也。每憶賢契國器,定為盛世瑚璉,奈七閱《登科錄》,未睹賢契之名,豈和璧隨珠,賞識無人耶?抑龍蟠豹隱,埋光丘壑耶?今愚疊邀曠典,內補大理寺正卿,於本月日到任,屈指成安至都,無庸半月;倘念舊好,祈即過我,用慰離思,兼悉別悃。若必金玉爾音,是遐棄也。使郵到日,佇俟文旌遄發。尊紀陸芳,希為道意不既。此上不華賢契如麵。眷友生王獻述具。”
於冰看罷,心下大悅,將陸芳同眾家人都叫來,把王獻述書字與他們逐句講說了一遍,眾家人無不讚美。陸芳道:“昔年王先生在咱家處館,看他寒酸光景,不過作個教官完事。誰意料就做到這般大位,皆因他正直為人,上天才與他這個美報。據這書字看起來,大爺還該去看望為是。”於冰道:“我亦是此意。你們可打發送人酒飯。我今日就寫回書,明早與他幾兩盤費,著他先行一步。可問明王大人京中住處,我隨後即去。”次日,打發來人去訖。
又過了幾天,於冰料理一切,帶了幾個家人,起身入都,仍寓在西河沿店中。次早,到永光寺西街,見有大理寺正堂封條在門上,著王範投遞手本和禮物,門上人傳稟入去,隨即出來相請。於冰走到二門前,隻見獻述便衣幅巾,大笑著迎接出來。於冰急忙走至麵前,先行打恭請安。獻述拉著於冰的手兒,一邊走著,一邊說道:“渴別數載,今日方得晤麵,真是難得。”於冰道:“昔承老師教愛,感鏤心板。今得瞻仰慈顏,門生欣慰之至。”說著到了庭內,於冰叩拜,獻述還以半禮,兩人就坐。王範等入來叩安。獻述道:“尊府上下,自多迪吉,刻下有幾位令郎?”於冰道:“止有一子,今年才十四歲了。”獻述道:“好極,好極,這是我頭一件結記你處。再次,你的功名如何?怎麼鄉會試《題名錄》並《官爵錄》總不見你的名諱?著我狐疑至今,端的是何緣故?”於冰將別後兩入鄉場、投身嚴府、前後不中情由,並自己守拙意見,詳細說了一遍。獻述嗟歎久之,又道:“賢契不求仕進也罷了。像我受國家厚恩,以一寒士列身卿貳,雖欲寄跡林泉,不但不敢,亦且不忍。”又問道:“陸芳好麼?”幹冰道:“他今年七十餘歲,到甚強健,門生家事,總還是他管理。”獻述道:“家仆中像那樣人,要算古今不可多得者,天若不假之以年,是無天道矣。”又問道:“令嗣可是卜氏所出麼?”於冰道:“是。”獻述又把別後際遇說了一番,說畢嗬嗬大笑道:“宦途數年,貧仍故我,不堪為知己道也。賢契年來用度還從容否?”於冰道:“托老師大人福庇,無異昔時。”獻述合掌道:“此尊翁老先生盛德之報,理該充裕為是。”又回顧家人們道:“怎麼隻見冷爺送我的禮物,不見行李,這是何說?”於冰道:“門生行李下在西河堰店內。”獻述道:“豈有此理!這該罰你才是。”隨吩咐家人搬取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