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小鬼一行人來到了海邊,寡婦村,要到萬象閣必然要經過這裏。
早沒有過去歡樂的時光,甚至連廢墟都被衝走。不變的隻有浩瀚的大海,和如生命一般陣陣回蕩的浪聲。
小鬼的心中還是有著猛烈的撞擊,應著這濤聲,一下一下。
望著這大海,丁丁也是感慨萬千。
他是野獸,一生注定在血與肉中廝殺。娘子死了以後,小亢便成了他的全部。經過謝謝的摧殘,他成了一隻可憐的困獸,無從反抗。
洶湧的浪和這一望無際廣袤的天地,給了丁丁一種從未有過的釋放。
今日,他為小亢而戰。他不再是卑賤的殺手,而是一個劍士。
他的對手是個絕頂高手,他們間注定有一場絕世大戰。
這裏正是最好的戰場。
至於妙妙,她被浪嚇壞,又被風凍著,一心隻想逃離這個鬼地方。
這個時候來海邊,可一點都不好玩。
海風緊了,濤聲陣陣,一浪高過一浪。
巨大的浪砸向礁石,砸向懸崖峭壁,被切割成白色的泡沫,依舊前赴後繼地衝刺。
突然下起了雨,暴雨。
小鬼轉換身姿盡量不讓小亢沾到更多的雨水。妙妙懊惱地躲著雨,簡直要哭出來。
丁丁沒有動。
一股濃重的殺氣順著暴雨傳遞,丁丁的判斷不會出錯。
決鬥的人已經走近。
暴雨中,同樣堅韌的一個人,紋絲不動。
兩人自看到對方的那一刻起,便久久地對視著。
天地靜止,所有的聲響都傳不進耳中。傾瀉而下的暴雨落在身上的速度竟似落花飄於地麵般緩慢,透過雨水,丁丁能清晰看到對方臉上的任何一絲反應。
來人顯然也有同樣的能耐。
兩個人之間形成兩股強勁的氣勢,勢頭撞擊交彙之處,連雨水也繞道而行。
小鬼自然感覺到了,就連妙妙都停止了抱怨。
小鬼穩住小亢,他的任務是保護好小亢,正如丁丁的任務是決鬥一樣,他們都很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幹什麼。
等小鬼抬起頭看清楚來人後,他錯愕的嘴竟張成了一個大大的圓形,隨即是極為痛苦的神色。
“王斬!居然是你?”
小鬼的確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如果事先知道,他又會怎樣抉擇?
他一定會盡力阻止,但跟萬象鬥,跟絕殺這個大秘密鬥。有用嗎?
他倒寧可事先不知道。
王斬也愣住,“小鬼?”
妙妙:“這個人你認識?”
小鬼痛苦地點頭。
一個是好兄弟,一個是苦難深重的義士。
此時最痛的恰是小鬼。
“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朋友。”王斬有點無奈地道。
“他是你兄弟?”丁丁問。
“是。”
小鬼暫將小亢托妙妙照顧,一步步上前。
王斬將劍插在沙中,也上前。
兩人在相隔一丈的時候站定。
小鬼先笑了,雨後唯一的一點燦爛陽光。
王斬跟著嘴角牽動,讓他這樣的人笑簡直比殺他還難。可小鬼做到了。
“烏龜王八蛋,為什麼躲了這麼久才出現?”
“你呢,你也從來沒找過我!”
“龜兒子,我還以為你早掛了。哈哈!”
“那麼,我的牌坊呢?哈哈!”
王斬竟也說起笑話。
妙妙在一旁看呆了。
妙妙:“他們在發什麼瘋?”
沒有答案,她自己又補充了一句:“受不了,跟小鬼待過的人,一個比一個不正常。”
丁丁隻靜靜看著,未曾言語。
這種情感,旁人是不懂的,也許隻有共患難的人才會珍重萬分。
王斬這輩子沒有朋友,隻有一個兄弟——小鬼。他願意將生命交給小鬼。
他生性孤僻,從小修習劍術。有整整十年,他沒見過陽光。陪伴他的隻有密室的破洞和蜘蛛網。
夜間蝙蝠飛過,他反而覺得親切。從蝙蝠身上,他悟出了自己獨特的劍招,從此一日千裏。
無數人難忘的青春歲月,對王斬來說不過是一次次飛起、跌倒,再飛起,再跌倒,出劍……
還好,他認識了小鬼。
也還好,他是小鬼的兄弟。
因為這件事,他才會覺得,他活著,有一些價值。
暴雨迅猛,迅猛的東西總不能持久。
雨小了一些。
“我欠萬象的恩,不得不報!”
王斬隻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的話本來就少,他的劍往往也隻揮動一招。
小鬼都懂,所以他什麼話也沒勸。
在見到王斬的那刻,他才知道萬象的計謀有多歹毒。
丁丁一定會救小亢,他必須決鬥!
王斬一定要報恩,他也必須決鬥!
兩人的意誌,無可更改。
沒了,就這麼簡單。
小鬼隻做了一件事。
走!
“既然避無可避,那就殺他個痛快吧!”小鬼反而無所謂地道。
“不過我打死也不看這場無聊的打鬥,你們慢慢耍吧!”
這兩句話落下,小鬼背著小亢的身影,倏忽已在十丈外。
“等我呀!”妙妙連忙緊跟。
不等小鬼走遠,王斬便拿起了劍。
丁丁的劍從未放下,臉本蒼涼,劍更蒼涼。
一道閃電劈中海岸的礁石,接著雷聲大作。
二
小鬼的步伐變得飛快,妙妙幾乎要飛跑著才能追上。
“幹什麼那麼急?”
小鬼沒有說話。
他們跨過海岸,進入荒山,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走,眼前一座宮殿隱於林中。
萬象閣。
“好香!”
妙妙遠遠就聞到一陣陣馥鬱的香,是梅。
小亢突然咳嗽了兩聲,叫著:“爹!”
小鬼的拳頭捏緊。
妙妙若有所思地問:“你說他們到底誰會贏?”
“閉嘴!”小鬼怒目。
妙妙從未見過小鬼發這樣大的火,嚇得不敢吱聲。
“不好意思……”小鬼喘了口氣,拳頭放鬆。
“無論誰死,結果都一樣。”小鬼說,“萬象死定了。”
他很少痛恨一個人。
“痛!”小亢搖晃著,小鬼隻好先將他放下,讓他倚在一棵樹下。
小亢睜開了眼睛。
“小鬼!”他的氣息還很虛弱。
“少說話吧,你很快便會好的。”
“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得到……咳……咳……難為你了……小鬼……哥……”
“等你好了再謝吧!”
“不……我想說……”
這句話,小亢沒有斷續便開了口。
“我隻要爹!”
忍了那麼久,妙妙都沒插話,突然間,她根本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小鬼像看王斬的眼神一樣看著小亢。
“你信不信你爹?”
不需小亢回答,他繼續說:“有些事,你自己要麵對!你爹也一樣!我們都一樣!”
小亢沒有再說,他似又要昏迷。
“睡吧,我答應過你爹,一定治好你!”
他點了小亢的睡穴,為的是讓小亢睡得更安穩一些,也希望他能少看到一些不該看的。
接下來,自己有多少運氣,隻有天知道了。
三
“你受了傷。”王斬道。
丁丁的右手因救小亢被自己刺傷過,但他包裹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出來。
“你還受過重創,休整的時間極少。”
王斬的話沒有問號,話一出口便是正確的結論。
“不礙事。”
“你雖然用的是左手,右手受傷,出劍還是會受影響,至少慢一寸。”
一寸的距離,王斬便可得手。
高手相爭,一寸都不可差。
這些丁丁當然也知道。
他隻是坦然地笑著,自準備決鬥那一刻起,他整個人反而很輕鬆,反而有了說不出的活力。
這些活力如果化成劍氣,會不會創造奇跡?
丁丁很想知道。
“劍未出動的時候,一切都不一定。”
王斬輕蔑的表情,“勢已弱,劍又能快得了多少?”
丁丁:“我很想知道,王斬是不是用話來殺人的。”
王斬說:“我隻希望這場決鬥誰都無遺憾。”
丁丁:“一定。”
王斬:“不錯,一定!”
他接著做的事讓丁丁驚訝。
他一劍割裂了自己的右手,露出蒼白的骨,血水淋漓。
“現在,扯平了!”
丁丁深吸一口氣。不再言語。
這輩子有這樣的對手,無憾!
話已盡。
盡頭是劍。
劍光頻閃!
妙妙睡著了。她一直擔心小鬼點自己的穴,可她哪裏知道小鬼還會催眠。
小鬼將小亢和昏睡的妙妙放在一起,很大的樹洞剛好可以避雨。
小亢睜著眼,毒讓點穴沒了效果,這個倔強的孩子若要幹什麼,反而無人阻止。
現在身上的毒沒有發作,他還能像個人。事實上他的胸前早開始腐爛,小鬼不忍告訴丁丁。
九歲的孩子忍住這樣的痛苦,本就是個漢子。是漢子小鬼就敬重。
所以他說:“小亢,我鄭重拜托你件事!”
小亢聽著,表情同樣凝重。
“幫我照顧妙妙!”
小鬼歎口氣,“天天叫我瘋子,自己才是個傻女人。幹嗎要來江湖,幹嗎要當女俠?她才是個孩子。”
他握著小亢的手,那雙手的腕口,也有了紅色的小點,小點漸漸擴大,便開始層層脫皮腐爛。
“我知道很強人所難。你本該是被人照顧的。嗬嗬,但是小亢,我相信你能。”
小鬼的嘴角輕揚,“認為對就去麻煩人,這些年我都是這麼狗運過來的。這次也肯定可以。”
頭一次,小亢覺得自己像個男人,九歲的男人。他鄭重點一點頭。
四
兩把劍,兩座雕塑,兩股龍卷風。
海浪靜止,暴雨靜止,風靜止,天地都靜止。
疏忽間,雷、電光、瀑布、山洪、岩漿,所有想象中爆裂的現象,同時爆發。
龍卷風消失。
一劍就隻一劍。
高手相爭,勝負立判。
海浪依舊拍打暗礁,暴雨似乎更猛,風隻在一瞬間因著難以想象的力量改變了軌跡,隨即又恢複了正常。
劍上的雨點飄落。
兩人換了位置,背對。
王斬右手上的傷口沒再流出血水。發遮住了眼。
野獸的瞳孔放大,他突然覺得很痛快。痛也去得很快……
晃蕩,他的劍跌落。混在沙中,成了一堆廢鐵。
他的腿站不穩,一下子彎曲,跪倒。
視線模糊。
王斬倒下了,倒在沙中。任臉埋在沙中,像投入了娘親的懷抱。
天上還是烏雲。老天在生氣。王斬看不到了。
丁丁看到了。他的眼同樣潮濕,許是雨水的肆虐。
丁丁還站著。
他的劍還在手,盡管已斷。
他的表情看起來像笑、狂笑,卻又像是要大哭一場。
“啊——”從來沒有這樣大尖叫,響徹大海。
不管丁丁願不願意承認,他這輩子更適合扮演的角色,便是殺人的野獸。
困獸。
掙脫命運的方法便是反抗。
他做到了。
此時他心中究竟在想什麼?沒人知道,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他吐出最後一口膿血。用劍抵地站穩,站穩最後一刻。
“小亢,爹沒有輸!”
“結果呢?”謝謝問大姨媽。
隻有大姨媽在暗中觀賞了真正的結局。
“丁丁沒有輸!”
“哦,那麼是他贏了?”
“他也沒有贏。”
“王斬?”
“王斬也沒輸。”
“哈哈,那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謝謝胡塗了。
大姨媽:“兩隻野獸,為了他們向往的叫尊嚴的東西,一次毫無拘束地演出。不過的確,非常精彩!”
“完了?”
“完了。”
“可你還是沒說出結果。”
大姨媽依舊高貴地揚眉,高貴地看著周遭的海水,“結果怎樣,小鬼可能比你更想知道。”
五
大姨媽錯了,小鬼一點都不想知道。
兩大劍客的比拚,劍術的至高境界。江湖會有無數人想看。唯獨小鬼最不想看。
他已進入萬象閣,園中的梅花一朵比一朵豔,在雨中更是一朵比一朵嬌弱。
小鬼的心情很好,進來的時候還哼著小曲。
衣衫濕透,小鬼不在乎。
他饒有興致地品鑒著四周的梅。所有名貴的品種齊聚。
“可惜都糟蹋了,糟蹋在一個變態的手中。”
小鬼默默地歎氣。
他是由大門堂而皇之地進入,暢通無阻。
閣內竟好像空無一人。
小鬼依舊悠閑地逛著,其實雙眼早掃過了閣內所有的房間,他沒有發現秘道的位置。
他不急。萬象既然等著他來,就一定比自己急。
他悠閑地坐在走廊上,悠閑地翹起了腿,悠閑地摘了朵梅花在指縫間彈來彈去。
大雨終於停了。
小鬼已摘了五朵梅。
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他竟像不著急知道。
雨後天上掛起一道彩虹,掛在南麵。
小鬼坐的正是南麵的走廊,廊上的岩石冰涼。
南麵?
小鬼的眼發光,他站起,倏忽間又回到花園。
秘道,他終於發現了秘道的位置。
竟然就在這些梅的後頭,假山處。
假山上也有好幾枝梅,幾塊怪石構成一個露天的洞穴。這本是有錢人家常見的俗物,正因為太普通,小鬼根本沒去考慮。他認為詭異如萬象怎麼可能在如此顯眼的地方建秘道,所以這個位置檢查得最為草率。
“這算不算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笑著,進入假山的洞穴,一直往前。秘道根本就沒開關,也沒任何機關,萬象似乎就這樣等著自己。
自己的確浪費了很寶貴的時間。
小鬼終於看到了鐵通。
看到後,他才更後悔,為什麼自己要空等那麼長時間。
小鬼進來可以肯定:一、鐵通還活著。二、萬象就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三、他沒有多少把握戰勝這個瘋子。
走完一段石頭鋪成的路以後,來到一個巨大的空間。高大的火燭不間斷地燃著,火光映著鐵通的臉。
鐵通的表情並不輕鬆。
他被架在兩根鐵索圈起的鐵欄杆上,兩根鐵索東西貫穿密室兩頭。火燭旁,還有個巨大的沙漏。一粒粒沙緩緩流進一個大桶,桶上有個特別突兀像鷹一樣的機關。
桶內的沙越來越滿。
小鬼立即看出了玄機。
纏繞鐵通的鐵索越來越緊,鐵通太陽穴突起,青筋暴露,竟像是忍了很久的痛苦。
金頭沒有晃。
萬象在一個睡蓮上繼續打坐。
“你比我想象的來得早。”
“這套東西是我給鐵捕快特地設置的,讓鐵麵無私的名捕在鐵索中掙紮,是不是最好的選擇?”萬象竟像是在請教小鬼。
小鬼說不出話,根據沙漏的速度,再過半個時辰,一切都完了。
如果自己再無知地等?他簡直難以想象。
萬象:“你似乎並不著急。”
小鬼:“有什麼好急的?”
萬象:“我想你應該明白,我們的鐵捕快,他很痛苦。”
小鬼:“他是鐵做的,跟他的兄弟在一起,他隻有享受才對。”
萬象:“也對,再享受片刻就會到達終極的享受。”
小鬼:“那樣,我倒真應該謝謝你。……這個沙漏不可以再快些嗎?”
萬象不再說話。
他早穩操勝券,既然小鬼願意耗,那便耗著吧。
小鬼還在笑著,用力笑著,笑容難以形容地僵硬。
沙嘩嘩流著,正如一把把寒刀割著小鬼的肉。
“我輸了。”小鬼投降,“你想怎麼樣,盡管說。”
“在遊戲中,投降並沒有效。”萬象說。
“那你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等著高潮。還有高潮後你的反應。”
萬象隻靜靜地端坐在睡蓮上,無欲無求,漸入化境。這個樣子反而最是無懈可擊。
根本沒有出刀的緣由。
從未失手的流星刀有沒有效?
小鬼的手中還是拿起了刀。
他特地削剪了指甲,為的就是更穩,更快,更有把握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