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卜。他於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草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卜,擰下青葉,兜在大襟裏。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麼跳進園裏來偷蘿卜!……阿呀,罪過嗬,阿唷,阿彌陀佛!……”
“我什麼時候跳進你的園裏來偷蘿卜?”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在……這不是?”老尼姑指著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麼?你……”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後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要咬著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裏落下一個蘿卜來,那狗給一嚇,略略一停,阿Q已經爬上桑樹,跨到土牆,連人和蘿卜都滾出牆外麵了。隻剩著黑狗還在對著桑樹嗥,老尼姑念著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來,拾起蘿卜便走,沿路又撿了幾塊小石頭,但黑狗卻並不再現。阿Q於是拋了石塊,一麵走一麵吃,而且想道,這裏也沒有什麼東西尋,不如進城去……
待三個蘿卜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從中興到末路
在未莊再看見阿Q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於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裏去了呢?阿Q前幾回的上城,大抵早就興高采烈的對人說,但這一次卻並不,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訴過管土穀祠的老頭子,然而未莊老例,隻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數,何況是阿Q:因此老頭子也就不替他宣傳,而未莊的社會上也就無從知道了。
但阿Q這回的回來,卻與先前大不同,確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將黑,他睡眼蒙朧的在酒店門前出現了,他走近櫃台,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櫃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掛著一個大搭連,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莊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寧敬的,現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為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雲,“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所以堂倌,掌櫃,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凝而且敬的形態來。掌櫃既先之以點頭,又繼之以談話:“豁,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發財發財,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莊。人人都願意知道現錢和新夾襖的阿Q的中興史,所以在酒店裏,茶館裏,廟簷下,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這結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這一節,聽的人都肅然了。這老爺本姓白,但因為合城裏隻有他一個舉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說起舉人來就是他。這也不獨在未莊是如此,便是一百裏方圓之內也都如此,人們幾乎多以為他的姓名就叫舉人老爺的了。在這人的府上幫忙,那當然是可敬的。但據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聽的人都歎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裏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據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於不滿意城裏人,這就在他們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的缺點,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莊的鄉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㈦,隻有假洋鬼子能夠叉“麻醬”,城裏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麼假洋鬼子,隻要放在城裏的十幾歲的小烏龜子的手裏,也就立刻是“小鬼見閻王”。這一節,聽的人都赧然了。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麼?”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正對麵的趙司晨的臉上。這一節,聽的人都凜然了。但阿Q又四麵一看,忽然揚起右手,照著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項窩上直劈下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