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阮鹹起兵 (3)(1 / 3)

令他心情沉重的第二個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多年來他目睹朋友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這在他雖然有著極大程度的理解,但他萬萬想不到,劉伶、嵇康竟被執政者肆無忌憚地殺害;阮鹹居然成了綠林大盜,兵敗失蹤;王戎成了富翁;山濤則成了一個為人不恥的偽君子,一個“小人之儒”!

幸好向秀的存在,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想到自己白活了幾十歲,還做了“偽朝”的高官,阮籍心中有愧。細細算來,阮籍反省自己至少有五個地方做人失敗了。

一是欺世盜名,明明不是高人賢士,偏要做高人賢士。

二是屍位素餐,對國計民生毫無貢獻。

三是品德不修,對種種醜惡現象不敢去抨擊,對種種黑暗勢力不敢去反抗。

四是學問不精,對宇宙萬物缺乏深入的思考,枉自為人。

五是能力太低,有愧朋友。

上次小聚後不久,向秀帶著紅妹回了山陽。阮籍知道向秀這一去以後就很難再見麵了,心裏默默祝福他們夫妻二人白頭到老,向秀的學問更上層樓。

袁氏與霜霜不願意住在魏國,阮籍沒辦法,隻好拜托嵇康的哥哥嵇喜又派人把她們母女送回蜀國去。

蜀國這時已經不存在了。這母女二人回家去,還能識得舊鄉的路嗎?

《神仙傳》上講:桂陽人蘇耽一向在家修道,有一天仙鶴飛下來,把他接上了天。後來不知多少年,桂陽城中忽然又有鶴飛來,有人用彈弓去打,那鶴卻在城頭唱起歌來,人們這才知道那鶴是蘇耽的化身,那麼以前那隻接蘇耽的鶴又是誰的化身?誰也不知道,隻聞得那歌聲縹緲幽涼,令人聽了不知家園何處。那鶴唱的是:

鄉原一別,重來事非。甲子不記,陵穀遷移。白骨蔽野,青山舊時……

這是何等的惆悵。

那次陪袁氏和霜霜去為嵇康掃墓時袁氏那悲寂的神情,如今想起,曆曆在目。

阮渾舍不得霜霜,要送她們到了家再回來。阮籍拉住兒子:

“阿渾你不要去。”

“我要去。”

“你不要去。”

“我要去。”

阮渾執意要去,阮籍執意不肯。不是舍不得兒子,而是如今自己已值風燭殘年,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沒人送終,豈不淒涼?

然見阿渾情意甚篤,隻好由他。

好在還有小槐。這孩子很懂事,雖然才十來歲,已經知道發奮讀書了。有時王戎過來教小槐籌算之術,也是一學就會,真是個好孩子。

兒子走後,阮籍每日與老妻閑話,或是教教小槐,倒也不寂寞。官場上的應酬,一概杜絕。

山濤有時過來,阮籍總是閉門不見,漸漸地也就不來了。

偶爾有文人學士與太學生來看阮籍,無不歎息於此公的沉靜。隻見他坐在椅子上如白雲依山,寂然不動。說話時意態漠然,似乎神思不在此處,而是飄到了萬裏之遙的昆侖山上。

有次袁孝尼忍不住問:“公何所思?”

阮籍從玄想中睜開眼,微笑道:“無思。”

袁孝尼見阮籍臉上有得意之色,知道他憑借自己剛才的這一問又有所悟了。惜乎自己無從得知其玄機何在,其玄意又何處得來,隻好存疑,就如當初聽了嵇康彈琴一樣,心中好生羨慕,又好生遺憾。

走時,阮籍忽然自言自語,遠遠地說了一句話。那時袁孝尼已經上馬,聽了阮籍這話不覺一怔,回過頭來看時,隻見阮籍的背影已經縹緲,仿佛再走一步就會消失在某處不知名的異地了。

袁孝尼不勝感歎,一路咀嚼著阮籍那句“無思者,思無也”。

這天晚上,阮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他的那隻鶴在他的墳上翩翩起舞,他想從墳裏躍起,騎鶴而去,但泥土太厚,怎麼也出不去。他的靈魂被大地與他自己的身體雙重地壓迫著,就像一個被厚棉被緊緊捂住的玻璃瓶中的蝴蝶,怎麼也飛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