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技團的搬運工廖長發從小有個理想,就是在雜技團裏當上一名演員,最好是走鋼絲的,如果不行,求其次疊椅子或疊羅漢也行。長發的父母都是劇團的工人,一個做廚工,一個做清潔工。經過一番努力,長發卻當上了劇團的搬運工,雖然也是正式領工資的,那理想中的職業卻眼看著離他越來越遠了。長發的工作就是每場演出後將那些道具歸還原處,演出時又拿出來,這工作雖不是特別累,但也夠煩瑣的。長發已經成了家,老婆是農村來的,他們有兩個兒子。沒有演出的空隙裏,長發有時蹬著三輪車去幫人送貨,以補貼家用,似乎他這一輩子就隻能搞搬運。
長發最近情緒很不好,居然同團長頂嘴。事情是這樣的:那一天他們劇團去一家大企業演出,長發剛好感冒了,他幹完活之後昏頭昏腦地縮在後台的雜房裏打瞌睡。演出完畢後,演員們都被請去吃夜宵,團長卻陰沉著臉叫醒他,讓他收拾道具,收拾完後隨運貨的車回家,當時已是夜間一點。
“你要知道他們(企業)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像你這樣懶懶散散,消極怠工,等於是斷了我們的口糧!”團長惡狠狠地說。說完就要揚長而去。
長發頭痛欲裂,忍不住衝著團長的背影大吼:
“搬運工不是人嗎?不允許有個三病兩痛嗎?”
團長一愣,停住腳步轉過背來,然後走到長發跟前,像看怪物似的將他從頭到腳打量,嘿嘿笑了兩聲,說:
“好嘛,好嘛,繼續努力嘛,你這小子總會出頭的。”
長發吼過之後就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他大汗淋漓,似乎連感冒也減輕了很多。他覺得團長這下子恐怕要開除自己了。但團長沒事一樣走掉了,從他那張麻臉上什麼都看不出來。
長發收拾道具時,耳邊響著隔壁小食堂傳來的猜酒令的吆喝聲,一浪高過一浪。一路上長發始終在琢磨團長那句話。他知道那句話意味著他的命運要發生轉折了,而且倒黴的因素居多。團長總不會欣賞他的倔脾氣,突發善心要他去當演員吧(聽說有個別領導有這種怪癖),再說他也早過了訓練的年齡了。說到讓他去搞行政,那種可能性更小,團長自己的一個小舅子在管團裏的行政事務呢。那麼他就很可能要倒黴了。長發一直到家都在想這個問題。
此後好多天他都戰戰兢兢的。奇怪的是隨後什麼也沒發生。他也看見團長幾次,每次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飛快躲開。
“當演員有什麼好,腦袋提在手裏,時刻有生命危險呢。”老婆秀梅聽了他的敘述不以為然地說。
“女人總是目光短淺。”長發氣狠狠地罵她。
頂嘴事件發生過後長發就經常夢見自己在舞台上走鋼絲了。當他在鋼絲上大幅度晃蕩時,時常心裏會感到說不出的迷惑:怎麼自己從未進行過這方麵的訓練,居然也可以像那些訓練過的演員一樣表演,甚至比他們還要發揮自如呢?他知道在表演時不能東張西望,可是在一個夢裏,他打破了這一條禁忌,卻什麼意外也沒有發生。他看見他老婆和兩個兒子坐在下麵,他們並不為他喝彩,卻低著頭在分吃什麼東西。他還看見了團長,團長用手托著下巴在沉思,那張麻臉在不太亮的燈光下像被打爛了一樣。長發一邊撐開花傘一邊想:觀眾席上怎麼會亮著燈光呢?突然,他無端地覺得自己好像無論怎樣亂來都不會從鋼絲上掉下去。他就故意一腳踏空,又一腳踏空。但那鋼絲好像有磁力一樣,總黏在他腳下。這時他注意到觀眾席上的人越來越少,似乎別人對他失去興趣了,紛紛往出口走。終於,隻剩下團長一個人了。長發的表演情緒一下子變得低落,他想下場算了。他往鋼絲的終端走去,但是這個終端不知到哪裏去了。事實是,劇場館內的牆也往後無限延伸了,他掉轉身子看另一麵,看見了同樣的情形。長發急出了一身汗。
“長發啊,你怎麼能這樣呢?”團長蒼老的聲音回響在大廳裏。
就在這時長發醒了。他記起在夢裏,團長約他明晚再來演出。
做了那個怪夢之後長發就不再躲著團長了。他想,這世上的事無奇不有,這麼久了團長也沒開除他,說不定真的已經垂青於他了呢。他迎著團長走過去,做出愉快的樣子打招呼,希望團長會叫住他。但團長隻是一愣,睨視著他,顯得有些吃驚,好像已經忘掉了自己從前說過些什麼。長發過後總是有些失落感。他忘不了夢裏的那種感覺,他想,也許還有一種能力,一種根本不需要訓練就可以走鋼絲的能力,說不定團長那一天已經看出了他具有這種能力呢?可惜團長記性不好,很快就忘了,這也難怪,劇團的經濟越來越窘迫,他要操心全團的衣食嘛。
長發現在越來越不愛看演出了,看了心裏難受,尤其那走鋼絲的小姑娘,簡直令他惡心,那種搔首弄姿的怪模樣,長發有時恨不得跑上去揪她下來。每次在練功房看到她的身影,長發就要往腳下啐一口。長發的這種偏激被秀梅覺察了,秀梅就嘲笑他“狗咬耗子管得寬”。還說“當初你爹媽沒錢讓你學雜技倒是件幸運的事”。
他有時為劇團做些修理工作。一天他正在修理一把椅子,那小姑娘來了。徐姑娘(她姓徐)平時總是做出一副高傲的樣子,對長發愛理不理的,這一回卻裝出好奇表情觀看長發搞修理。長發知道她是在佯裝,就不理她。
“廖大哥,你的手藝真高嘛。”
“馬馬虎虎混口飯吃吧,和你一樣。”
長發話裏帶刺,徐姑娘感到了,因為她的臉馬上就紅了。
“並不一樣的,廖大哥,”她突然激動起來,分辯道,“你要知道,我實在一點都不喜歡我的職業,我……我表演的時候很惡心。天哪,我有時惡心得要摔下來了!”
“咦?”長發頗感意外。
“是真的嘛。”
“那你還幹這個?”長發朝她一瞪眼。
“不幹這個幹什麼呢?我六歲就學這個,現在都快二十三歲了,我覺得自己隻能幹這個,別的職業我想都不願去想。”
“你這個小姑娘,怎麼這樣絕對,你應該做點另外的嚐試嘛。比如當飛機上的乘務員,比如做導遊小姐,你才二十三……”
“呸!呸!見你的鬼!”
徐姑娘忽然又變得氣衝衝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咚咚咚地走掉了。
長發覺得莫名其妙。這小姑娘究竟怎麼了?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人呢?他一直以為所有的演員都是喜歡他們的工作的,因為雜技是一種不平凡的技巧,也是他長發從小夢寐以求的本領。現在竟有這種事。惡心?哼,肯定是誇大其詞吧。不過看她的樣子倒不像撒謊,小姑娘大概遇到了不順心的事,也許是失戀什麼的,她性情又高傲,從不同團裏的任何人交流,憋得沒辦法了隻好來找他這個搬運工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