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1 / 3)

每當我沉思之際,街對麵平房的小窗就打開了。女人的頭伸出來,朝街道兩端張望幾下,上半身倚在窗台上。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就像從古代仕女圖上剪下的人兒一般。簡陋的門窗,破敗的屋簷陪襯著畫一般的女人,將我的思緒帶到我還未出生的那個年代。據說那時的物質生活是極其清貧的,然而卻有美人。美人不食人間煙火,一隊隊從大街上遊過,腳不沾地,早起的居民都有幸目睹她們的倩影,那種古風的裙衫飄帶,令每個人心旌搖搖。

我觀察著對麵的陌生女人,思忖著:這位女郎是不是美人呢?她是上個月搬來的。此前,對麵那一排平房都是空房,主人十年前就離開了,房裏放著一些不值錢的古董——花瓶茶壺之類,都是粗貨。沒有人發現她是如何進屋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就像這樣倚在窗台上。她的模樣使我整整一天心神不定。她太不像這裏的人了,我也說不出她像哪裏的人——除了古代仕女圖上的那些女人。這樣的事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她是否有家產?靠什麼為生?同房主人是什麼樣的關係?這些俗而又俗的問題同她實在是不相稱,但我還是想找一個人來問一問。

白天裏昏頭昏腦地上班,如在河中隨波逐流,將那來來往往的顧客都看作沉默的魚。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到這一條街上,這時黃昏已降臨了。我一把逮住想從我麵前溜走的小二,從包裏拿出巧克力來贈給他。

“意阿姨,您何必呢?”他紅了臉。

“那女人是哪裏來的?”我指了指平房。

“她啊!”小二笑起來,“她是一名奴隸。”

“什麼?!”

“我說的是實話,意阿姨。啊,我要走了,謝謝您。”

他用力甩脫我的手,匆匆離開了。我注意到自始至終,他沒有朝那平房望一眼。

這年頭還有奴隸嗎?是誰家的奴隸呢?

黃昏時,街上行人匆匆,對麵的平房門窗緊閉,就仿佛沒住人一般。天一黑下來我就在等,可一直等到午夜,對麵還是沒有亮燈。我隻好睡下了。

一覺醒來,聽見對麵有開門的聲音,緩慢的,謹慎的。我踱到窗前去看。出來的不是人,卻是一隻黑貓。黑貓將門頂開之後,門就那樣半敞著。我丈夫也醒來了,他就站在我的身後歎氣呢。

“美人啊,美人!讓人牽腸掛肚啊。”他的語調透出故作傷感的味道。

然後他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複又回到床上。

我披上外衣穿好鞋往對麵走去。

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屋子裏麵更顯得黑。她擦了一根火柴,借著火光我看見她坐在一個巨大的景泰藍花瓶的旁邊。火苗一滅,她又沉入黑暗之中。

她拍著花瓶告訴我說:

“這個東西價值連城。可是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別人不可能知道,連房主人也不知道。就是我說出來也沒人相信,所以也不會有人來偷。”

她的口音像是南邊的人,帶點泥土味,語速較快。

“你是為了它來的嗎?”

“可以這麼說吧。我叔叔將這屋裏的東西連同房子一起送給我了。”

她在屋裏輕輕地走動。我看不見她,可我感覺得到那股氣流。

門沒關,那隻黑貓進來時輕輕地叫了一聲。應該是她帶來的貓。我沒有理由老待在她房裏,就起身告辭。她仿佛沒聽見我的話,一下子就說起南邊的水禍來,似乎是,她像魚一樣在水下生活過,至今仍對那段生活念念不忘。

趁著一個停頓的空當,我又一次向她告辭。沒想到她又語速更快地說到了貓。貓和她從南邊來到這裏,可是它卻好像回到了家裏一樣,自由自在地到外麵去溜達。“如果是在水下,會怎麼樣呢?”她說這句話時聲音突然變得尖利起來。我覺得我一時走不開了。接下去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葵花,一個十分俗氣的、鄉村姑娘的名字,但令人聯想起明豔的夏天。

忽然,黑暗裏響起了騷動,是從後麵那間房裏傳來的。有個什麼動物在喘氣,似乎受到了致命的壓抑。黑貓又叫了,這一次,是驚駭地叫,還用爪子抓牆,讓人感到它是在劫難逃。我問葵花後麵房裏是什麼東西在鬧,她說,那是一間空房。我覺得她在說謊。她為什麼要掩飾呢?可是我又不敢開那張門,萬一裏麵是一隻獅子呢?我不但不敢去開門,我連問也不敢再問了。我感到威脅臨近了,於是想到了逃跑。

“剛才我將大門從裏麵鎖上了,為了花瓶的安全。即使外麵沒有人來偷,也怕裏麵出意外。鎖上大門,外麵就不會知道裏麵發生的事了。”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屋裏的緊張氣氛使得我的全身都變得冰冷,我抖個不停。

“真的是空房,你要不信,可以進去看看。我叔叔的臥房兼書房。”

“你、你叔叔!”我的牙齒在打架。

“是啊,誰會相信這種事呢?我那可憐的叔叔!”

她傷心起來,聲音帶哭腔了。莫非她的叔叔在裏麵?但那種聲音完全不像是一個人發出來的,並且誰也沒看到原先的房主人回來了啊。聽說她來的時候,帶著簡簡單單的行李走在街上,後麵跟著貓。那一天我還對丈夫說她就像天上降下的美人呢。那麼,或許這張門後麵真的是空房?

“救命!意阿姨!”

“怎麼啦?怎麼啦?!”

她跌到桌子下麵去了。我在屋裏胡亂一頓摸索,將那張大八仙桌下麵摸了個遍,可是沒有摸到她。

“他哪裏都不在,他啊,哪裏都不在!”她的絕望的聲音在半空響起。

“葵花啊,你是說你叔叔嗎?”

有一些冰涼的小東西落到我的臉上,然後又掉下去了,有點像是樹上的青蟲。接著我就聽見樹枝斷裂的哢嚓聲。我的手在空中亂抓時,無意中觸到了大門。我用力推開大門狂奔起來。

第二天是假日,但是丈夫要加班。我醒來時,他已經穿戴整齊準備走了。

“你剛才看見她了嗎?”我問道,心裏有點發緊。

“那個女人啊,她總是在那裏的。她好像是看著顏料店的鋪麵,不過我拿不準她看著哪裏。管她幹什麼呢,不過是一名奴隸罷了。”

“你也這樣說!”

“都這樣說的。我走了。”

我趕緊披著衣到窗前去。她還倚在那裏,在這車水馬龍的街道旁構成一幅古舊的寫意畫。她那謎一般的叔叔引發了我的回憶。可是無論我怎樣使勁回到過去的年頭,浮現在腦海裏的男子依然是個模糊斑駁的大胡子,一張連五官都沒有的臉。唯一記得清楚的是他臨行前的那句話:“我走了啊。”那是南邊春縣的口音,和葵花的方言並不一樣。

早飯也懶得吃,我就去了街對麵。我推開葵花的門,看見她在那裏喂貓。她的樣子依然是那麼光鮮,就好像夜裏睡得很好似的。現在屋裏滿屋子都是陽光,我壯膽打開裏麵那張門,看見了那些瓷花瓶。莫非它們到夜裏就變成了小動物?我問葵花她是怎麼知道這些東西價值連城的,她告訴過別人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