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是一名狂熱的小說讀者。讀者小三心懷著雄心——要攀登世界小說的高峰,最好是頂峰。她將這種雄心埋藏在心底已經有好多年了,連她的姐姐都不知道。家裏父母更不知道。
小三獨居在市中心的新華村的一套一居室裏,房間不大不小,沒什麼家具,隻有幾個書櫃比較顯眼。書櫃裏的書並不多,除了兩本《中草藥藥理大全》之外,其他的全部是小說。小三在一家藥店做收銀員,每月的工資除了基本生活費,剩下的全部用來買書。那時還沒有網購,她每到休息日就要去京城最大的那幾家書店逛,看看又來了什麼新書。隻要有看得上眼的她就掏錢買下。不過她讀書很不耐煩,有時一本書看了一小半,覺得意義不大,或不夠刺激,立刻扔到垃圾桶裏。能經受她的考驗最後被放進書櫃的書還不到她買回來的四分之一,而這四分之一,一般日後又要被她淘汰四分之三以上。她這種習慣的後果是,書櫃裏的書總是稀稀拉拉地排列著。還有一個書櫃空著,裏麵放了些衣物之類。隔一段時間她就要扔掉幾本書。小三很為自己讀書的品味的品位感到自豪,她認為她自己具有一流的對於小說的辨別力。她的書櫃裏有十多本書多年裏頭一直穩穩地立在那裏,這些書她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翻閱。它們都是她成年之後又過了好些年才真正鑒別出來的寶貝。
小三的讀書時間一般是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她收拾完房間,洗完澡,就坐在書桌旁的圍椅裏麵開始閱讀,一般要讀到清晨才去睡覺。閱讀的內容都是在每天下班回家後,在零零散散的時間裏選定的。她認為她的選擇是很有原則的,她將小說分都了等級。有的書可以終生閱讀,這些書在書櫃裏占據著它們的位置從不離開;另外一些書是她目前有興趣的,她還不能確定今後興趣會衰退呢還是會發生更大的興趣,這些書在書櫃裏的地位是未定的;還有個別的書是她難以一下子作出判斷,但又隱隱約約地感到她將來會對它們產生興趣的,她將這些書放在可以終生閱讀的那一排書的後麵的隱蔽之處,但從未忘卻它們的存在;再就是大量的在社會上流行的小說,這些書她讀得很快,有時甚至一目十行,之所以讀它們為的是磨礪自己的感覺和判斷力。最近小三有了很大的進步,居然可以在一小時內就翻閱完一本流行小說了。
一旦坐在圍椅裏開始那種正式的閱讀,小三就進入了節日的氛圍。當然小三的節日並不等於身心的放鬆,而是相反,是一種緊張的敞開,可以說,越緊張,越敞開。那種奇特的快感很難描述,它被小三自負地稱為“攀登世界小說的頂峰”。有的作者,在所有的書當中隻有一本被小三稱為頂峰;還有另外的一些作者,小三搜集到他們的每一部作品,作為係列來閱讀。這種深夜的閱讀有時像搏鬥;有時像破案;有時又像愛人間的密語。更多的時候則是像隻身一人去原始森林中探險,對即將發生的情況毫無預感,被弄得很沮喪,要到第二次進入時,這種被動才慢慢地改變,才能最後獲得那種“緊張的敞開”。小三是通過自我訓練才達到今天的閱讀水平的。年紀很輕時,她饑不擇食,在各式各樣的小說裏麵穿梭,然後才一點一點地發現了小說中的奧秘。也許是由於她的狂熱,她的閱讀的進展是很驚人的,人們都感到她因為讀書變成了一個性情複雜的人。
小說中的奧秘是什麼?是像流行偵探小說的那種不夠高超的推理?還是故事大王類型的“抖包袱”?小三對這常見的兩種都嗤之以鼻,她認為小說中的奧秘就是沒有奧秘,就是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但如果你不具備當一名讀者的天分,就會對它無動於衷。她還認為天分當然是天生的成份成分居多,但有的情況下,熱愛和勤奮的操練也可以達到很好的效果。也許她確信自己二者兼備。這樣看來小三的好小說的標準應該是像有很深的奧秘但又沒有奧秘,像是無解卻又有解的那一類吧。她說她的這個標準是通過觀察文學史的長河慢慢揣測出來的,至今沒有改變。而且她還發現,自從她揣測到這個似是而非、難以真正理解的標準之後,她就對自己的閱讀能力更有信心了。近兩年來,她將自己的狀態稱之為“所向無敵”(所向披靡)。正因為心裏有這種底氣,所以她總是能手捧一本書,從晚間一直坐到第二天清晨,而且不覺得累。
“小三,你那本書借給我讀幾天吧。”鄰居尤工程師又來哀求了。
“我告訴過你了,去圖書館借閱。”
“我去過,他們沒有。書店也賣完了。”
“這本書我還要讀一遍。我借另一本給你吧。”
“可我就想要讀這本。因為你正在讀,我要是也讀了,我們兩位讀者就有可能在書裏麵遇見,進行那種交流。”尤工一本正經地說。
“哈哈哈哈!”小三大笑起來,“你真是一名高超的讀者!你都快超過我了。我本來以為沒人超過我呢。可暫時不行,這本小說我正開始上路了,不能馬上中斷,那樣的話我就會坐立不安。尤工,你為什麼不獨辟蹊徑呢?”
“獨辟蹊徑?我這種方法不就是嗎?我想通過閱讀同一本書的讀者去弄清我自己的疑問,這裏麵沒有通道嗎?”尤工說到這裏便緊皺眉頭。
“有通道!有通道!”小三興奮地叫了起來,“你再耐心等一天吧,我就快讀完了。現在我巴不得你也來讀它了。”
尤工離開之後,小三就陷入了沉思。實際上,尤工提出了小三多年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與人共讀一本高級的小說,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事嗎?她還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這種共讀,並不是兩人同時看那些句子和章節,而是如尤工剛才所說的,一人讀完之後,將那本書交給另一人去讀。尤工對她說過,被讀過的句子和章節裏麵有讀者的氣息,會吸引後來的讀者。當然前提是前麵那位讀者是一位高級讀者。當他說這話時,小三還以為尤工在奉承她呢。看來尤工是虔誠地相信這種事的啊。但是她想不出尤工會怎樣去從這本書中捕捉她的氣息,然後讓他自己產生興趣。不過剛才這事令她頗為得意,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這位尤工,真是個稀有動物啊。
奇怪,小三再次開始閱讀時,就有一種新情況發生了。現在,書中的句子和章節開始呈現出一種新的麵貌和意味,就好像她獲得了一種新的眼光一樣。這是不是尤工這位讀者對她的影響?抑或是她自己作為讀者變得更老練深沉了?時不時的,她還聽到自己加入了書中的對話,是她平時熟悉的有點男性化的聲音。莫非她在說給尤工聽?她的本性是好為人師的嗎?小三合上書本養了一會兒神。當她再開始閱讀時,發現自己還是這種新眼光,似乎從前的讀者小三已經隱藏起來了。多麼不可思議的變化啊。尤工會在這本書中找到什麼呢?
在以往,小三認為讀者都是一個一個的,她的與人共讀一本書的想法隻能是一種設想,也可以說是一種渴望。她還覺得,隻要是喜歡讀小說的人應該都會有這種渴望,但很少有人嚴肅地對待這種事。所以一開始,尤工的提議被她拒絕了,她認為這樣做不太妥當。現在她的想法有些改變,她想,既然她可以同作者在書中談話,為什麼不能也同另外的讀者在書中談話?比如尤工,比如藥店的老朱和小柳,如果他們都來讀這本書,他們的聲音都出現在書中,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小三又繼續閱讀下去,她的目光變得更為敏銳和深沉了。她對自己的能力驚歎道:“奇跡啊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