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貞對她的話感到很意外。
“我還沒同老徐商量,我估計他不會同意的。”
“為什麼呢?我倒認為他一定會同意。您給他去個電話吧。”
於是周一貞坐下來打電話。
“這是很好的事嘛。”徐生在電話裏爽快地說,“難得人家盛情挽留,你也正好交個朋友啊。”
周一貞感到老徐的態度很陌生,因為他從來不是個愛交朋友的人,他也知道周一貞不是。周一貞有點生氣,就對老伴說:
“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這可是你同意的啊。”
“當然當然,是我同意的。”
她一放下電話,朱煤就拍起手來。
“老徐真是個通情達理的男子漢!”
但周一貞高興不起來,她還在生老伴的氣呢。
這時朱煤招呼她坐到書桌前去,她已經在台燈下擺了一本很大的相冊,讓周一貞翻看。
相冊裏的照片都是周一貞熟悉的背景,簡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是讓她魂牽夢縈的那些。比如胡同口的一個石頭獅子,比如離家最近的那條街上的一個鑄鐵郵筒;比如那家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糖葫蘆店;還有小院裏的棗樹;樹下晾曬的雜色衣物等等。但照片裏的主人公朱煤的表情卻不那麼熟悉。周一貞發現每張照片裏的朱煤的麵部都很模糊,而她的身軀也不那麼清晰,像一個影子一樣。就是說,隻能勉強認為那是朱煤。再仔細看,周一貞吃了一驚。因為每張照片中的那個主角居然很像她自己。周一貞和朱煤長得並不相像,朱煤有文化人的氣質,周一貞沒有。可這些照片究竟是怎麼回事?
當周一貞將大本相冊翻完時,回頭一看,朱煤已經不見了。於是她起身,走到每間房裏仔細打量。這些擺設、這些物品,勾起她許許多多傷感的回憶。在目前情況下,她願意傷感一下,傷感是美好的,要是可以哭就更好了。但她哭不出來。看來朱煤外出了,她怎麼可以這樣,丟下客人不管,自顧自地行動?但她為什麼不能這樣呢?她已經說了要周一貞把這裏還當作自己的家嘛。外麵靜悄悄的,隻有風在吹著棗樹的樹枝搖動,發出低沉的響聲。周一貞在房裏有種很安全的感覺了。她很後悔,因為自己竟然二十年沒回來,她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該有多麼大的誤解!如果朱煤不叫她回來,她不就永遠不回來了嗎?會不會朱煤在二十年裏頭一直在叫她回來,用她的特殊的方式叫她回來。而她沒聽見?周一貞就這樣思來想去的,時而坐下,時而站起來踱步。她感到眼前的熟悉之物在低聲對她講話,可惜她聽不懂。
牆角有個小鐵桶,裏麵裝著幹蓮子,鐵桶邊是小砍凳。周一貞的心歡樂地猛跳起來!她立刻坐下剖起蓮子來了。多麼奇怪啊,二十多年沒再做過的工作居然還可以做得很好!她幾乎看都不用看,一顆一顆地剖下去。就好像她不是在剖蓮子,而是在大森林裏撿蘑菇,不斷發現一個又一個的意外驚喜。當她工作的時候,她沒有回想年輕的時候在工廠裏的那些舊事。相反,她所想到的全是平時從沒想過的好事情。比如……啊,她快樂得要透不過氣來了!她不會因為快樂而死去吧?
“周姐,您在釣魚嗎?”
朱煤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為什麼不進來呢?她在同她玩捉迷藏嗎?周一貞將砍刀放好,向門口走去。
院子裏沒有人,朱煤躲在哪裏呢?周一貞在那棵棗樹下輕盈地走來走去,胸中漲滿了激情。這個院裏另外還有五家人家,都亮著燈,但房門關得緊緊的。周一貞記得從前可不是這樣,那時大家來往密切,房門總是敞開的。難道這些房子都換了主人?
她不知不覺地走出了院門,來到了胡同裏。多麼奇怪,胡同在夜裏看起來完全不是白天那副破敗的樣子了,而是既整潔,又有活力的樣子。雖然一個人都看不到,那條路卻在幽幽地發光,仿佛餘留著白天的熱鬧。胡同兩邊那幾座四合院的大門敞開著,讓人想入非非。
周一貞看見前麵有個女人的身影一閃就進了那家四合院。啊,那不是朱煤嗎?她嚐試著喊了一聲:
“朱煤!”
朱煤立刻從大門內出來了。她很快跑到周一貞的麵前。
“連您也出來了,”她笑著說,“當然,為什麼不出來?我們這裏到了夜裏就是世外桃源。您知道我去這裏麵找誰嗎?我是去找我的情人,他才二十八歲,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
周一貞聽出了朱煤的口氣裏那種淫蕩的意味。要在平時,她可受不了。可是在今夜這樣的月光,這樣的空氣裏頭,她竟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合理。五十歲的朱煤,正應該愛上二十八歲的小夥子嘛。如果她周一貞是個小夥子,也要愛上朱煤的,朱煤可是稀世寶貝。
“原來這樣。我打擾您了。您別管我,我走了。”她連忙說。
“不,您別走!”朱煤果斷地一揚手說道,“您既然出來了,我就要同您共享快樂。您看,夜色多美!”
“是啊,是的……”周一貞喃喃低語道。
“我們去您從前工作的加工廠,現在那裏是小商品零售商場。”
周一貞想拒絕,因為這二十年來,她一貫害怕遇見從前的同事。可是朱煤緊緊地挽著她往那個方向走,周一貞感到朱煤熱情得像一團火一樣。也許她是將對情人的熱情轉移到這上麵來了。她為什麼要這麼熱情?朱煤一路上說出了答案。她告訴周一貞,加工廠倒閉之前,她也在那裏工作了兩年。她是作為臨時工進去的。可惜她沒能幹多久,廠子就倒閉了。後來她隻好又拾起從前的老行當,幫人做設計。這些年她做設計也賺了些錢,但她總是懷念在加工廠的美好日子。她說話的時候,周一貞想起了那些蓮子,心裏湧起莫名的激情,於是不由自主地說:
“加工廠的勞動生活真是美妙啊!”
“您瞧!您瞧!”朱煤在夜色中大喊大叫,“我說出了您的心裏話吧!人隻要去過那種地方一次,終生難忘!”
她們來到加工廠原址時,周一貞看見那裏完全變樣了。
廠房裏原先的那些車間全變成了小商店,到處結著小彩燈,人來人往的。那些店主有的麵熟,是原來加工廠的工人,有的不熟。他們一律熱情地同朱煤打招呼,但都沒認出周一貞來。這些鋪麵賣的東西很雜,廚房用具啦,廁所用品啦,文具啦,小五金啦,童鞋啦,五花八門的。
周一貞見到這些從前的工作夥伴,盡管他們沒認出她,她的心情還是很好。她在心裏感激朱煤,因為她並不向這些人介紹自己,而她也願意朱煤這樣做。她跟在朱煤後麵走,非常放鬆。她心裏升起一種快樂的預感。
朱煤拉著周一貞進了賣瓷器的鋪子。這個鋪麵是前後兩間,店主是周一貞不認識的中年女人。她邀她倆坐下來時,周一貞又感到她有點麵熟。周一貞剛坐下,女人卻又拉著朱煤到裏麵那間房裏去了,留下周一貞一個人守著那些瓷器。
一會兒就有六七個顧客擁進來了。周一貞很著急,希望朱煤和那女人快出來,可她倆就是停留在後麵的倉庫裏不出來。
有一位老頭拿起一把茶壺向周一貞詢問價格,周一貞說自己不是店主。
“您不是店主,怎麼站在這裏?”他責備地說,“要敢於負責任嘛。哈,我看到價格了,貼在茶壺底下!二十三元。”
他掏出錢夾,數出二十三元,放在櫃台上就往外走,邊走還邊氣衝衝地說:“沒見過你這樣做生意的。”
接著又有一位少婦拿了一隻花瓶來找周一貞。周一貞隻好老實相告,說讓她等一下,因為店主在裏麵房裏。她走到裏麵那間倉庫裏一看,哪裏有人呢?卻原來這間房有一張門向外開著,通到小街上。她倆一定是從這裏出去,到街上遊玩去了。
她轉回來告訴少婦說,店主不在,有事去了。
“可是你不是在這裏嗎?”少婦瞪圓了眼睛說。
後來少婦說她查到了價格是三十七元,於是將四十元鈔票拍在櫃台上,拿了花瓶就離開了。周一貞連忙將那些鈔票收好。進來的這一撥顧客每個人都買了東西。隻有最後一名顧客要同周一貞討價還價。他捧著一個大湯碗,說十五元太貴了,要周一貞以十元的價格賣給他。周一貞說店主不在,她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