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一道飛跑起來。我們跑過了好幾棟青磚樓房,每棟樓的眾多窗口都有人伸出頭來看外麵,那也許是病房。最後,我們跑到了花園裏。女孩撲倒在草地上就不動了,我呢,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花壇裏的玫瑰開得特別茂盛,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這麼美的玫瑰,它們濃烈的香氣居然一下子就消除了我的疲勞和幹渴。花園裏特別靜,連蜜蜂的嗡嗡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想,原來這裏就是女孩說的好玩的地方啊,這裏倒是真好,我都不想離開了。我推了推女孩,要她起來同我一道去欣賞玫瑰花,可是她沒有動。我就獨自繞著那個很大的花壇轉了幾圈。藍天底下的這個奇跡是多麼的賞心悅目啊。我越看越急於要同那女孩分享,就又去推她。她終於打著哈欠坐起來了,沉著臉,很老派地對我說:
“你這個傻瓜,那花兒下麵有小娃娃,活的死的都有,你可不要撥開花叢去瞧啊。就在上個星期,一個生病住院的女孩在這裏被嚇得……”
她賣關子似的不說了。我用力推她,問:
“嚇得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啊?快告訴我!”
“死了。”她撇了撇嘴。
“你胡說!是你告訴我說這裏好玩得很的。”我覺得心裏頭一下子空掉了。
“就是好玩得很嘛,我又沒有騙你。來,我們一起去看花!”
我卻不願同她去了,我擔心她忽然掀開花叢讓我看見那種鬼一樣的東西。我提議我們隔得遠遠地賞花。她狡詐地盯了我一眼,點點頭同意了。啊,玫瑰花!玫瑰花!在花兒濃濃的芳香裏,在溫柔的藍天下,我感到自己身處仙境!醫院地處貧民窟旁邊,病房那邊那麼肮髒,這裏卻藏著一個世外桃源,叫人怎麼想得到。這麼美的草地也是很難見到的,又深,又綠,又幹淨!
我躺在草地上,用雙手枕著後腦,多麼愜意,就這樣躺下去才好呢。女孩站在我的上方,她彎下腰來對我說話,她的臉部顯得特別巨大,像一麵簸箕一樣。
“你啊,你枕著三個小娃娃,兩個已經死了,還有一個活的,被你壓住了腿子。”
我猛地一下蹦了起來,我一心想衝出這個中了魔的花園。她從身後用力揪住我的衣服,不讓我走,她甚至來掃我的腿,想讓我跌倒。
“你看花嘛,看花嘛!讓你看你又不看了。”
委屈的眼淚奪眶而出,透過淚眼,我看到滿天都是碩大的玫瑰花在旋轉。於是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就那樣傻傻地站在那裏觀看。女孩悄悄地將一節軟綿綿冷冰冰的東西塞到我手裏,要我抓住,我慌亂地扔開那東西,拚命甩手,我感到有液體沾在手上了。
“你為什麼這麼緊張啊?那是一節樹枝!”她說。
風停了,玫瑰花緩緩地落到草地上,這裏一朵,那裏一朵,活生生地抖動著。我將手掌放到眼前用力看,終於看清了,上麵幹幹淨淨的,什麼髒東西都沒有。於是我全身鬆弛下來,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免得踩著了美麗的玫瑰花。女孩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柔軟而堅硬,熱切而冷漠,那麼怪異的聲音——
“高嶺的貧民窟裏,有女孩死去了,就在醫院旁邊,醫院裏有玫瑰花壇……噓,靜,靜!我們走出來了,你看,這是那個牆洞。”
我和女孩走在熾熱的柏油馬路上,黃昏快要降臨,賣冰棍的老女人回家了。
我們在路口分手,雙方都對對方的存在感到吃驚。
原載於《山花》200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