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這烘房似的房間裏,流著汗,我閉眼想著一些遙遠的事。每次我想著這一類事,我的腿就會舒服一些。當然,我也在聽。那人的腳步聲清晰而沉著,他會不會是從西山來的少林武術弟子呢?我一興奮就睜開了眼,我想問問婁伯。啊,婁伯已經不在窗台上了,也不在房裏,他下樓去了嗎?我沒聽到他下樓。那麼他是從窗口遊出去了?我又到門口去張望,我看到的仍然是懸置的景象。我小心翼翼地向前邁了幾步,立刻就嚇壞了,我匍匐在地。我是沒有勇氣朝半空中邁出腳步的,即使我學了少林功夫恐怕也不敢。太危險了,我必須趕快回房裏去。我爬回了房裏,站起來,拍打著衣服上的灰。想想看吧,這樓有二十四層高啊。我聽著那人的腳步聲,心裏越來越想同他見麵了。長得難看,就不能見人嗎?這太沒有道理了,婁伯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婁伯!婁伯!”我喊道。
隔了一會兒,我聽到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回答我。那聲音仿佛是從某條隧道傳到房門口那裏。“不要喊……不要……”
那絕對不是婁伯的聲音,也許是他的鄉下侄兒在回答?
“婁伯!”我又喊。
“不要喊……危險……”
那人是在樓梯那裏,也就是說,他在半空。從他的聲音聽起來他太像懸在半空了。我不忍再喊,因為怕他掉下去。也許麵臨危險的不是他,是我,他在說我要遭到危險?我是不敢再喊了。這裏是婁伯的家,他終究要回來的,可能他不過是下樓買菜購物去了。今天天氣很好,太陽大,所以房裏有點燥熱,我不應該因此就大驚小怪起來。想到門外有個人懸在半空,我流汗流得更厲害了,衣褲都貼在我身上,很難受。既然外麵沒什麼可看的,為消磨時間,我就用目光細細打量房裏的家具吧。我從婁伯的木床開始。
婁伯枕頭那裏除了放著一個手電筒之外,還放著一副撲克牌!那副牌很眼熟,簡直就和我從前遺失的那副一模一樣。我在衣服上擦了擦出汗的手,走過去將撲克牌拿起來。我的手抖得厲害,我的記憶一下又回到了那天下午。啊,我想起來了,是婁伯幹的!那個站在蚊帳後麵陰影裏的、穿膠鞋的老男人,不是他又是誰?他拿走了我心愛的撲克牌!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一點都沒懷疑到他身上去,因為我認為他是個嚴肅的人,不會對這種娛樂品發生興趣。這副牌有點發黃了,散發著過去年代的氣息。現在已經很難找到這種款式的撲克牌了,多麼樸素,令人遐想聯翩。看,在這個小王的頭上,我還用圓珠筆做了一個不顯眼的記號呢,那時我就怕別人偷走它。婁伯啊婁伯,你是怎麼回事呢?
我將撲克牌放回枕頭邊,我的心裏不像剛才那麼躁動了,也不再流汗了。我鼓起勇氣再看窗外,天空雖然還是白茫茫的,但是太陽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樣子。不知怎麼,我心裏覺得某件事已經發生過了,所以焦慮也莫名其妙地減輕了。既然十幾年前就發生過那種事,那麼現在發生的事也一定有它的理由了。我隻應該等待,不應該沒來由地著急。聽,腳步還在響呢,那位來自鄉下的、無法同我見麵的侄兒,他多麼鎮定啊。他現在居然已經上來了,真的,他就站在門口,他跺著腳,跺去鞋底的泥土,他馬上要進來了。我走過去拉開門。
是婁伯。婁伯買了菜回來。他放下手裏的菜,忽然瞥了一眼床上的撲克牌,會心地一笑,說道:
“你看見了啊,那可是我從前收藏的古董呢!我的侄兒已經走了。”
婁伯又變成從前的那個婁伯了,他歡歡喜喜地在煤氣爐上做飯,一邊還同我說些小區裏頭發生的逸事。我走過去幫婁伯洗菜,我打開自來水龍頭,立刻就有溜溜滑滑的小動物流到水槽裏,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們,它們就進了下水管。我瞪著那幾株芹菜,滿心都是懊惱。婁伯在我身後笑了起來。
“我這個小區是‘都市裏的村莊’嘛。小魚兒啊,蝌蚪啊,到處都是,也有螞蟥和血吸蟲。我們早就習慣了。”
自來水發渾,還有泥腥的味道,難道這水不是來自水廠,卻是來自鄉下的水溝?真是一個奇怪的小區。我記起我早上進來時,小區裏一個人都沒有,似乎是,人人都待在自己家裏。從十多年前開始,婁伯就不願同人們來往了,他如願地搬到這裏,同我們大家隔離起來。然而我發現這些年裏,他同我們的關係仍然是很密切的。我拿不出證據證明這一點,但這個房間裏的氛圍、種種奇怪的現象,無不向我提示著婁伯對我們的關注。也許這種關注不那麼令人愉快,有時還有種陰森的意味,可我無法否認它的存在。我此刻觀察著他熟練地燒菜的樣子,腦海裏出現的卻是多年前地上的那雙解放牌膠鞋。我得出一個嚇人的結論:婁伯無處不在!
我洗好了菜,婁伯叫我坐下來休息。我剛一落座,就聽到了樓梯間的腳步。原來那侄兒還沒走啊。
“是誰在那裏上樓?”我問。
“還能是誰,你都認識的嘛,不信你去看看。總是這樣,他們都想來我這裏,可又沒有勇氣。你算是一個有勇氣的吧。刺蝟啊,你去門口看看吧。”
我再次來到樓梯口,這時右邊的電梯正好下去了,也許那個人乘電梯走了。不,樓梯那裏還有一個人,他是我以前的同學,常來玩撲克牌的那一個,我們很久沒來往了。他有點慌張,連忙快步下去了。我有點明白了——大概總有人在這樓梯間上上下下,或許他們是拿不定主意,或許他們是喜愛這項活動。先前聽到的那一個一定不是拿不定主意,因為他的腳步聲那麼鎮定。他們是否也會處於懸置的恐怖中?
我們坐下來吃飯時,房門那裏出現了一張臉。那是一位農民模樣的人,大約三四十歲的粗漢。婁伯說他就是侄兒。我好奇地想將他看個清楚,他卻又轉身下樓去了。我心裏想,這個人並不醜啊,很一般的長相嘛,這種樣子的農民到處都可以碰到啊。可是婁伯非要說,他侄兒之所以不進房,是因為“羞愧難當”。我說我一點都不覺得他難看,婁伯就說,他的親戚用不著別人來覺得他難看還是不難看,他的親戚有自知之明。這個侄兒,他看著他從小長到大,難道還會弄錯嗎?
我的腦海裏閃過一道光,我鼓起勇氣問道:
“那麼婁伯您,當年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同我們大家疏遠的嗎?”
婁伯不置可否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時侄兒又出現在房門那裏了,還笑著,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我想過去同他打招呼,他卻又跑掉了。我告訴婁伯我早上醒來摸不到自己的臉的事,婁伯認真地聽著,不住地點頭。不知怎麼,在這個看不見周圍景色的半空裏,我的敘述一下子變得沒有把握了。我是在講一件真事,還是在編造一個故事呢?我一早拖著病腿,爬到這位十幾年不見麵的婁伯家裏來,就是為了向他講這件事,這應該是千真萬確的吧?來小區的途中我還換乘了兩路公共汽車呢。婁伯聽我說完後,將目光移向空中,幹巴巴地說:
“你需要鍛煉。”
“怎麼鍛煉啊?”我著急地問。
“將鏡子放在枕頭下,每天早上拿出來照,養成習慣就好了。”
“可是我一點都不願照,您不知道,那種感覺難受死了。”
“那就不要照。”
我沒想到婁伯會這樣不負責任地回答我。他從前是一位體貼別人的老人,我們大家遇到窩心的事都愛去找他訴苦。他呢,不但仔細傾聽,還給我們出主意。
飯吃完了,茶也喝過了,我站起來想告辭,婁伯卻將我按在椅子上,說:
“等一會兒有暴雨,你現在出去會淋得一身透濕。”
我指著窗外說:“天氣很好啊。”但婁伯還是搖著頭說,如果我現在就走的話,明天早上我會更難受,因為我的思想還沒通嘛。的確,我沒能從婁伯這裏獲得力量來緩解我心裏麵的危機。我該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