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進城(1 / 3)

麻哥兒坐在那株年老的棗樹的旁枝上頭。黑暗中有成群的大鳥飛來,由遠而近,他害怕得全身發抖。鳥兒們的翅膀從他身上、臉上掃過時,他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然而鳥兒們又遠去了。爹爹在廚房裏叫他,隨著那嘶啞的聲音一道,還傳來了柴煙和爆炒辣椒的嗆人的味兒。麻哥兒想,爹爹怎麼半夜裏起來做飯呢?

這個時候,村子裏頭還一點動靜都沒有,隻有村前通往城裏的大馬路上有獨輪車咿咿呀呀地駛過,是那些去城裏賣豬的人。是兩年前死去的媽媽將麻哥兒引出屋的。“夜裏那麼多好玩的東西。”當時麻哥兒覺得媽媽的影子好像說了這樣一句話,但他聽不到聲音。麻哥兒覺得媽媽好像還說了這樣一句:“二麻,你是個勞苦命。”後來不知怎麼他就隨媽媽的影子到了屋外。外麵沒有月光,麻哥兒隻能摸著走。媽媽一出門就消失了。麻哥兒這才疑惑起來,屋裏那麼黑洞洞的,他是怎麼能清楚地看見媽媽的影子的?他剛一想這件事,就摸到了棗樹。棗樹的樹皮還有點溫暖,樹身似乎在呼喚著他。於是他就爬上去了。

他想回答爹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多麼黑呀,他知道那些鳥還沒有飛得很遠,他聽到了。再往廚房的方向看,既沒有看到火光,也沒有看到煙。爹爹在幹什麼?麻哥兒溜下樹,向廚房的門口摸去。

“隻要不踩著鱔魚骨頭,就不會跌倒。”爹爹從灶口那裏發出聲音。

麻哥兒進了廚房,但他感覺不到爹爹近在身旁。他伸出手臂拂了幾下,也沒有觸到爹爹,他又嚇壞了,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廚房是新蓋的,原先他家沒有廚房,就在屋裏做飯,一個地灶開在麻哥兒的床邊。每當有人嘲笑說“吃飯睡覺都在一塊兒啊”時,麻哥兒就怨恨爹爹。後來有了廚房,他還是怨恨,因為灶打得很不好,一燒柴就滿屋子濃煙。麻哥兒還小,爹爹還沒讓他做飯。可他每回進去都被濃煙熏得有種想要尋死的衝動。“死了就好了。”他這樣想道。

今夜廚房裏卻一點煙都沒有。麻哥兒在心裏嘀咕要是爹爹再不出現,他就摸回房裏去。現在沒到吃早飯的時候嘛。先前聞到的柴煙味和辣椒味也聞不到了。爹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二麻,你這個小鬼。”

後來他就聽見爹爹的腳步聲進了屋。麻哥兒決定在廚房裏待下去,他想看看那隻老蟋蟀會不會出來。廚房裏沒有濃煙的時候多麼好啊,灶一燒熱,老蟋蟀就會來享受灶的餘溫。比如現在,灶膛裏就很熱。那麼剛才爹爹真的是在這裏做了飯?麻哥兒摸到引火的鬆針堆,在那上麵躺下了。先前廚房剛砌好時,夜裏他總到這裏來睡,他在灶邊睡慣了。

胡思亂想了好久,蟋蟀還沒有出來。虎紋的小貓在門口叫了兩聲,進來跳上灶台,偵察了一番又離開了。麻哥兒因為害怕而閉上了眼睛。

忽然,鐵鍋和鐵鏟發出大響,像要出事了一樣。麻哥兒看見駝背的男人在搗弄他家的餐具。他是誰呢?他好像對麻哥兒家很熟悉,可是村裏沒有這樣一個人啊。

“我是你永年舅舅,我住在城裏。你媽囑咐我來看你的。”

“我媽不是死了嗎?”

“嗯。”

麻哥兒想,他也許說的是兩年前的事。永年舅舅雙手按著麻哥兒的肩膀,似乎在端詳他,可是麻哥兒看不見他的臉。他覺得這個舅舅的手很硬,硬得像木頭。他會不會是鬼?!駝背舅舅手一鬆,麻哥兒就倒在鬆針上。這個時候,他聽到大馬路上響起激烈的鞭炮聲。

舅舅離開時說道:“我們城裏啊,現在不那麼好混了。”

麻哥兒這才記起,這個舅舅是實有其人。麻哥兒四歲那年他來過,他不肯來家裏,站在後山的窯洞那裏。麻哥兒和媽媽去看他時,他從洞裏出來,一個勁地傻笑。後來他交給媽媽一布袋紅紅綠綠的玻璃珠,說是給麻哥兒的。媽媽稱他為“駝子”。他們在磚窯邊分的手。

回到家裏後那些好看的玻璃珠就不見了。好久以後,麻哥兒還在家裏找來找去的。問媽媽呢,媽媽板著臉,不高興他談起這事。駝子舅舅沒再來過,麻哥兒早就將他忘記了。現在他又記起了那袋玻璃珠,那是多麼好看的東西啊。他很懊悔剛才沒有及時記起這事。為什麼媽媽不讓他得到那些寶貝?她情願將秘密帶到墳墓裏去也不讓他知道。麻哥兒又怨恨起來了。然而這個時候蟋蟀突然叫起來了,是兩隻。一隻叫聲短,一隻聲音拖得很長。蟋蟀窩是在灶腳那裏,兩隻總是同時出來。麻哥兒覺得它們已經很老了。他傾聽著、想象著這兩隻蟋蟀的活動,心裏頭靜下來,一會兒就在鬆針上麵睡著了。

早上,天大亮了麻哥兒才醒來。他揉著眼睛站起身,立刻記起夜裏來過人的事。他還記得永年舅舅將兩粒玻璃珠放在鍋裏了。他揭開鍋蓋一看,鍋底躺著的不是玻璃珠,而是那兩隻老蟋蟀,已經有點燒焦了。是它們自己跳進鍋裏的,還是那個幽靈舅舅幹的?麻哥兒不敢多看一眼,蓋上鍋蓋就走出廚房。

村裏陰沉沉的,有霧。一位婦人從小路上走過,向麻哥兒曖昧地笑著說:“你家昨夜來人了吧?”麻哥兒點點頭。

麻哥兒進屋時,爹爹坐在桌邊想心事,他指了指桌上的飯菜。飯菜還是熱的,麻哥兒低下頭吃起來。他覺得奇怪,怎麼沒看見爹爹做飯,飯菜就熟了?怎麼不在廚房吃飯,卻破天荒端到屋裏來吃?也許,他睡得太熟了沒聽見爹爹做飯。可那兩隻可憐的蟋蟀又是怎麼回事?他想著小蟋蟀,眼淚便滴到了碗裏。

“他代表你媽媽娘家的人,他專門同我作對。”

爹爹說這話時被煙嗆著了,猛烈地咳起來,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補充說:

“吃的東西放在廚房我不放心,那個人一下就溜進來了。二麻,我們以後就在屋裏吃飯了。這裏的人總想看我們的笑話,你要自尊自強,像你哥哥大麻一樣。他出去學手藝一年都沒回來。可他的心是係著家裏的。”

二麻用力想,怎麼也想不出爹爹這番話的意思。莫非他是要自己出走,不待在家裏吃閑飯?二麻感到脊梁骨那裏涼颼颼的。媽媽死了兩年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危機感呢。還有舅舅,他明明記得舅舅將玻璃珠放在鍋裏了,是不是爹爹將它們換成了蟋蟀?這些年他一直在找那些珠子,床底下啦,破衣櫥裏頭啦,到處都找過了。可是他的爹爹比別人家的爹爹都要好,從不逼他幹活,讓他去玩。

麻哥兒將鴨子放到塘裏後,自己就在塘邊坐了下來。他麵前有一個土洞,洞口長滿了梔子花。麻哥兒用兩塊石頭敲擊了幾下,那隻老龜就出來了。龜已經認得麻哥兒了,所以一點都不害怕。龜的眼睛像往常一樣,並不看著任何地方。這雙眼睛對麻哥兒有種吸引力,麻哥兒總在琢磨,它到底看不看得見自己,如果看得見,它看見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龜突然縮進去了。因為有人在麻哥兒的上方“撲哧”一笑。是那位婦人,她是住在井邊的外來戶。

“龜有兩個家,你要走很遠很遠,才會找到它的另一個家。不過啊,那種地方你們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婦人說著話又哧哧地笑了起來。

“哪種地方啊?”麻哥兒眨巴著眼問道。

“就是它的另外那個家嘛。”

麻哥兒看著婦人離開的背影,覺得她身上有股妖氣。這個外來的女人總讓麻哥兒感到隱隱地不快,她對他說的話他也不太懂。

婦人一走那隻老龜又出來了,那隻眼睛還是哪裏都不看。麻哥兒將手掌伸到它的眼前,它仍然一動不動,像一尊化石。麻哥兒想,烏龜很可能有一種特殊的視力。土洞一定是很深的,說不定是長長的隧道呢。隧道會不會通到它的另外一個家裏去呢?那婦人會不會在亂說一氣?

有時候,好久好久都見不到它,他都快將它忘記了。後來某一天,他看到它從遠方爬回來,風塵仆仆,背殼上很幹燥。他蹲下去打量它時,它也不理睬,按既定路線爬回洞裏。還有的時候,麻哥兒看見它從塘邊走下去,沉到水底就不見了,仿佛失蹤了一樣。要過好幾天它才又出現,卻不是從塘邊爬上來,是從草叢那邊的煤渣路過來的。

見過永年舅舅之後,麻哥兒很想進城去看一看。他想從家裏偷一隻布袋,在裏麵裝上幹糧和這隻烏龜。他覺得老龜是能夠幫他指路的那種動物。可是如果它不願同自己一塊走呢?雖然前途茫茫,去城裏的目的也不明確,麻哥兒的心底還是躍躍欲試。如果龜的另一個家也在城裏的話那該有多好啊。麻哥兒從未進過城,他聽那些賣豬的人說,要走三天才能到城郊,而城郊離市裏麵還有一天路程。村裏有兩個販豬的人,他們都說自己也沒進過城,因為花費太大了。

龜爬到了外麵,爬了一小圈又進洞了,像是出來散步。上岸的鴨子看見烏龜,紛紛發出驚叫。麻哥兒看不到烏龜了,鴨子們圍著那個洞,叫得他心裏一陣陣發慌。這些鴨子發現了什麼?麻哥兒站起身,看見爹爹背著鋤頭出去了。真奇怪,爹爹出門連家裏的大門也沒關,就那麼敞開著。也許他知道自己很快要回家?平時他可是很謹慎的啊。

不知怎麼的,他聽到家裏有些雜亂的響動。他連忙跑回去。到屋裏那三間房巡視了一圈之後,又發現並沒有人進來。他站在父親房裏,看著那張老舊的雕花木床發起呆來。從前母親總是坐在床前納鞋底。她似乎不需要光線,在黑暗裏反而工作得更好。她用雙手靈活地摸索著幹活。每次麻哥兒跑進來,她總說著一句奇怪的話:“去去去,你把隊伍都衝亂了,該死的!”於是麻哥兒嚇得往後一退,仿佛自己真的觸到了很多人的軀體一樣。現在,站在這空空的、陰暗的房間裏,他伸出手臂往周圍掃了好幾下,卻並沒有觸到什麼東西。剛才是什麼東西發出響聲呢?

麻哥兒跪下去,在五屜櫃的最下麵抽屜裏找到了那隻布袋。這是爹爹以前背著出門的袋子,灰色的粗布都已經發黃了,上麵的銅環也生鏽了。麻哥兒知道爹爹從前是手藝人,隔幾天就離家一趟,有時一去半個月。但是麻哥兒始終沒弄清爹爹到底做什麼手藝,他也從來沒見過爹爹做手藝的工具。爹爹出門時僅僅帶著兩三個這種布袋,難道爹爹的手藝不需要工具?那時麻哥兒總留心聽,希望爹爹談論一下自己的手藝,可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後來呢,他就出去得少了。媽媽死後他就根本不出去了,隻是將哥哥打發出去學了木工。麻哥兒覺得他已經安心於在家裏務農了。他有時放下手中的煙杆,瞪著麻哥兒說:“二麻,你將來有什麼打算?”麻哥兒答不出來,他就哈哈一笑,不再提這事了。到了下一次,他忘了以前的事,又向麻哥兒提同一個問題,麻哥兒又答不出。

麻哥兒將布袋藏到自己的床墊下麵,然後往廚房走去,他想自己來攤些煎餅。他剛剛舀了一碗白麵,就看見住在井邊的婦人站在了門邊。

“麻哥兒你要做賊啊,快放手。到我家去吧,我給你準備了。”

婦人說著話就拖了他向外走。到了她家門口,她獨自進去拿了一個網袋出來,網袋裏是草紙包著的一大堆煎餅呢。她將麻哥兒一推,說:

“我知道你要走了,就趕緊準備了煎餅,你要走就走遠些。”

麻哥兒被她推到了路上。他跑回家,將煎餅放進粗布袋,掛在門背後。他不能現在就走,因為爹爹就在後麵坡上的菜地裏呢。他必須等到夜裏再走。麻哥兒拿了鐮刀和籃子出去割豬草。他走到小河邊,沿著河向前走,邊走邊割。這時他聽到那外鄉婦人在哭,哭聲不是從她家裏,卻是從野地裏傳來。而且那也不是一般的哭聲,她一邊哭一邊哀怨地訴說。麻哥兒聽得心煩,就另擇了一條小路走開去,離那哭聲遠點。那婦人有丈夫,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一家人過得很和睦,她會有什麼樣的傷心事呢?還有,她是怎麼知道自己想進城去的呢?她居然為他準備了煎餅!麻哥兒的腦子亂了,他忽然又記起自己先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婦人。不是在村裏,是在一個人來人往的熱鬧處所。那一次,她撫摸著他的頭,對他說了一大通話,當時母親也在場。麻哥兒努力想回憶出婦人說過些什麼,但是想不出。

“麻哥兒要遠走高飛了啊。”

說話的是女孩飯來。飯來細細高高的,樣子很精明,她也在割豬草,而且還順帶著幫她患病的母親采集草藥。

“我也想走。可是我一走的話媽媽就會死。她要是死了,我也會後悔得死去,一定會。我可不想死,可我又想去城裏,想得夜裏都睡不著覺。麻哥兒你可好,一抬腳就走了。”

“你是怎麼知道我要去城裏的啊?”麻哥兒鬱悶地問。

“哈,你還想瞞我們?大家都看出來了!”

飯來的表情一下子活潑起來,口裏哼著小曲走開了。

為什麼自己昨天才生出這個念頭,村裏人就都知道了呢?難道是爹爹先有這個想法,然後告訴村裏人的?一般來說,村裏人不喜歡相互走動,也不喜歡聚在一塊聊天,每家人家各幹各的,很少交流意見。麻哥兒覺得從昨天起,世道開始變樣了,似乎這些變化都是由於他自己產生了要進城的念頭。這到底是爹爹的念頭還是他的念頭?還有城裏的舅舅永年,怎麼會他一想進城他就出現了?他是在昨天上午觀察那隻老龜時產生進城的念頭的。雖然住在潮濕的土洞裏,洞裏還有積水,烏龜的背殼卻老是很幹燥,上麵還有些裂口,都是舊傷。看著它,麻哥兒的腦海裏一下就出現了城裏那些塵土飛揚的街道。像他往日聽人說的那樣,街道都很寬,街道兩旁那些高聳的房屋很像山。像山的房屋裏麵會是什麼樣子?沒有人告訴他,他也想不出來。他在心裏叨念著:“烏龜啊烏龜,我們要進城。”

爹爹睡下了好久之後他才敢動身。他按計劃溜到村後,準備從那裏繞到進城的馬路上去。經過塘邊時,他在土洞前蹲下來,可是老烏龜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爬出來。他等了一會兒,很失望,隻得離開。一眼望去,村子像一個墳墓,麻哥兒心裏一陣莫名的難受。幸虧月光很好,道路看得很清楚。

一上大馬路氛圍就完全改變了,他萬萬沒想到馬路上在夜間會這麼熱鬧,滿眼都是人來車往的。獨輪車、三輪車、馬車、平板車……人們就走在馬路當中,也不怕被車撞著,還大聲說話,吆喝。似乎周圍的人都認得他,他聽見他們稱他為“駝子家的侄兒”,那麼,這些都是城裏人。麻哥兒提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開始的時候他總是閃避那些車輛,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很不自在,還差點跌倒。後來他終於發現,那些路人全是昂首挺胸的,並且全是走直線,沒人給車輛讓路。隻有他自己,給車子讓路反被那些車夫辱罵、嗬斥。有一位行人在他背後怒吼道:“駝子家的,你滾到一邊去!”就這樣別別扭扭地走了好久,他感到自己幾乎要撐不下去了。這時周圍的惡罵聲也達到了高潮,還有人伸手來推他,要將他推到滿載貨物的三輪車車輪下麵去。那人用力過猛,麻哥兒的身體眼看要往那邊倒下。突然,他一橫心,就勢往那邊倒過去。那一瞬間他在想:“死就死吧!”

然而三輪車猛地一拐,避開了他,他坐到了地上。他坐在那裏不動,車子都繞道而行。推他的那漢子在他上麵冷冷地說:“算你走運,哼,這條路上昨天還壓死一個。”那人站在他身後,也不走了,好像在等他一樣。麻哥兒又心一橫,站起來愣頭愣腦地對著那些車輛衝過去。車輛紛紛讓路了。他一下子就揚揚得意起來。

“駝子家的,你可要看好你的路啊。”漢子又說話了。

麻哥兒抬眼一看,到處都是火把,馬路上被照得通明透亮。有人在他背後捅了一下,催他快走。他回頭一看,是住在井邊的那婦人。婦人手裏舉著鬆明火把,眼裏流露出渴望,她在觀察自己前麵的一個什麼東西。麻哥兒心裏想,她的前麵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啊!

“梅姑,您也進城嗎?”麻哥兒問她。

“不要問這樣的問題,小鬼……我啊,我……”

她過於激動,說不下去了。她走了一會兒就退到路邊,高舉著火把,眼裏還是那種渴望的表情。麻哥兒也想退到路邊同她再說說話,可是她使勁推開他,要他快趕路,還說不然就來不及了。的確,舉著火把的人們都在奔跑了,還有車輛,也在飛馳。麻哥兒感到眩暈,也許自己也該奔跑?他一跑起來,眩暈就消失了。“跑吧,跑吧!”麻哥兒對自己說。他將腳步抬得高高的,他有種飛翔的感覺,所有的人、車輛全給他讓路!他跑著跑著就刹不住腳步了,他看到前方有一隻滾動的圓球,他感到自己的兩眼正在向外鼓出。他也有了那種渴望的表情。渴望什麼呢?麻哥兒不知道。他隻想用力跑,讓前額碰到空中的那隻圓球。是的,有好幾次,他是碰到了,但那球啵的一下又彈開去了。他向兩旁看了看,看見那些舉火把的路人也在做同樣的運動,就連那些車夫也如此。有一名三輪車的車夫過於沉醉於這個遊戲,他的車不小心壓著了一個小孩。那小孩在車輪下慢慢地倒了下去。麻哥兒繼續往前,不知道那小孩後來怎樣了。

婦人在麻哥兒耳邊說話:“你看這球,紅得……二麻二麻,你快要回家了啊。那城裏什麼沒有啊。你先前怎麼就沒想過回去看看呢?”

麻哥兒看不到婦人,但他聽了她這些話全身發熱,腳步抬得更高了。他一下一下地用額頭頂那暗紅色的球,他還用手去抓。他每次都抓了個空,真奇怪。在他的右邊,一位老頭捧著一隻同樣的球,正貪婪地用嘴去啃。

後來麻哥兒終於累了,就想退到馬路邊去休息一下。他發現人們手中的火把都快燒完了,四周漸漸地暗下來,而他眼前的那隻球還在,黑幽幽地轉動著。他要不要停下來呢?他顧不了那麼多了,就退到路邊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伸手到布袋裏拿水拿煎餅,他餓得有點發昏了。黑暗中伸過來一隻手捉住了他的手腕,那人壓低了聲音說:

“你不能停下來,你的駝子舅舅已經等不及了。一顆小核桃卡在他的嗓子眼裏……誰料到他會去吞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