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那關鍵的兩夜之後,躁動就漸漸平息了,我有點“認命”了。我說認命並不等於我不再努力改變自己的處境了。而是說,我不再將未來的希望寄托在園丁的恩賜上麵了。我覺得他已不會再對我施以任何恩賜了。他經過我麵前時板著臉,垂著頭。他的肢體語言在說,他已經覺得沒必要再幫助我了,我應該自食其力,靠自己的掙紮活下去。這是可能的嗎?我們植物的生長離不了水,而這片沙地裏不可能有地下水。我們也不能從空氣裏獲得水分,唯一的途徑是靠人工澆灌。我當然也想成為傳說中的行走的樹,我嚐試了三次,都遭到了可恥的失敗——我不是那塊料。我應該如何掙紮?一想這個問題我裏麵就變得十分混亂,像有個錘子在不斷地砸我一樣。我眼巴巴地看著園丁從小河裏挑來清水,澆灌著這些感恩的夥伴們——他們全是他的崇拜者——而我因為恐懼連葉子都變成了白色。要是一直得不到水,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啊,怎麼能不害怕?
我就在等死的途中漸漸暈過去了。有一天早上,一隻老麻雀喚醒了我。
我對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感到萬分詫異。我的樹幹裏頭已經沒有多少水分了,我的葉子已掉了一大半,沒掉的葉子也在紛紛變黃。我一陣一陣地發暈,我覺得自己一旦暈過去就不會再醒來了。但是我錯了。我不但醒來了,而且特別清醒,我的感覺也比以前敏銳多了。在這樣一個清新的夏天的早晨,有一隻老麻雀在我的枝頭上一聲接一聲地呼喚她失去的孩子,還有什麼比這更為動人的景象?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失去她的孩子的,但她那專屬於麻雀種類的略嫌單調的叫聲在我聽來是世界上最為哀婉的悲歌!我想到的是:啊,我還活著!隻有活著的物才能體驗到這樣的情感啊。我這樣想的時候,自己就仿佛變成了麻雀。她每叫一聲,我的枝頭也應和著她抖動一下,而且我也看到了她腦海裏那隻小麻雀的形象。
園丁將我和老麻雀的這出戲看在眼裏,他在我附近轉悠了一會兒就走開了。從他的舉動來看,他對我並不是漠不關心的。那麼,他是在等待嗎?還會有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嗎?我感到某種朦朧的希望出現了,雖然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暗暗地為老麻雀鼓勁,老麻雀也覺察到了我的存在,她將自己肚裏的苦水全倒出來了。終於,她想到了節製,她在我的枝頭跳過來跳過去,然後突然展翅飛向了天空。
她飛走了,她把空虛留給了我。我看到園丁在那邊狡猾地冷笑。
我的樹幹炸開了一條長長的裂縫,這裂縫一直深入到了我的中心部位。我就要完全失去水分了,死期已經不遠。有時候,清晨醒來,我感到自己輕輕地浮在霧氣裏。“我”已經消失了,隻剩下一小撮黃不黃、綠不綠的葉子。我的思想已經得不到我運行它時最需要的水,所以隻剩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和線索。在太陽的暴曬下,我昏頭昏腦地叨念著:“向左,向右,拐進石窟……”我每念一遍,就感到園丁藏在什麼地方朝我打手勢,也不知道他是在慫恿我呢,還是在阻止我。
苦難的歲月,可怕的沉淪。玫瑰園不是地獄,但對於被園丁遺棄了的我來說,比地獄也好不到哪裏去。
(二)
我又一次暈過去了。這一次很像真正的死亡——並沒有痛苦,一瞬間就失去知覺。我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園丁手持一把鋼鋸朝我走來。
但是並沒有發生被鋸倒的事。大雨將我澆醒之後,我發現自己仍然立在草地上。我開始喝水,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焦渴,水的味道已經完全改變了!那是我最厭惡的辛辣的味道。怎麼回事?啊,真難受,倒不如不喝!我仍然抑製不住,我自動地喝著這天上落下的辣椒湯。我那萎縮的根須迅速地膨脹起來,我的葉子也在變綠。周圍的夥伴們都在歡呼跳躍,激動萬分,隻有我,全身像被火燒著了一樣,產生出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要是我能移動的話,我一定在地上打滾了。我命中注定了隻能在原地受煎熬,隻能在疼痛的極限中一次次喪失意識,又一次次重新獲得意識。我聽見自己在高溫中發出的譫語:“我倒不如……我倒不如……”
幸虧這場雨沒下多久就停了。我在餘痛中看見園丁停在我旁邊了。他撫摸著我身上那道長長的裂口,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他的不懷好意的笑聲震怒了我,我氣得全身猛烈地抖動,幾乎又一次喪失意識。他很快就走開了,他在巡視這場大雨對他的植物產生的效果。大家都用歡呼來迎接他,因為雨是老天的饋贈、意外的禮物,隻有我的反應同他們相反,我是園子裏唯一得不到澆灌的植物。此刻,我的膨脹的根須,我的突然喝飽了水的枝葉都讓我惡心。是的,除了疼痛還有惡心。
天黑之前疼痛終於真正開始緩解了,或者說我的根、樹幹和枝葉都已經麻木了。太陽一點一點地縮進山坳裏,空氣中彌漫著雨後的清新,不時有一個人影從園門那裏飄然而過,那些人手中都拿著一麵小紅旗。我聽到台灣草在我下麵議論說,夜間在那邊山坡上有一個慶祝會,這些人都是去那裏的。“因為這是今年第一場雨啊。”台灣草說,他的語氣顯得很欣慰。
在漸漸降臨的黑暗中,我覺得自己正在明白一件事,這就是,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得到大家所盼望的那種輕鬆和愉悅了,我必須學會在焦渴、緊張與疼痛中獲取一種另類的愉快。那種愉快就如同園丁陰森的笑聲。我什麼時候學會了像他那樣笑,我的麵前也許就會展開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
接下來幾天的幹燥又讓我回複到了以前的狀態,可是在感覺和思路上我有了一些變化。我可以用“泰然處之”來形容自己。先前,每次看到園丁給他們澆灌我都會產生怨恨,現在我對他的感情一下子變了。我從園丁的形象裏看出了很多思維的層次。他背著鋤頭的樣子;他彎腰鋤土的樣子;他挑著水桶的樣子;他澆灌的樣子;他積肥的樣子;他給大家施肥的樣子……我越觀察越覺得他有意味,覺得這個瘦瘦的男子心裏隱藏了一套一套的魔術,這些魔術都會施加到我的身上,我隻要等待,它們就會對我發生作用。
從表麵看,這個園子並不茂盛,甚至還有點蕭條的味道。植物也並沒有很規則的布局,就是隨隨便便的這裏一叢,那裏一片。說是玫瑰園又沒有玫瑰,隻有一些杜鵑、菊花和梔子花。前幾天園丁又挑選來兩棵刺槐,就栽在我的旁邊。他栽好就走了,一直到現在也沒有給他們澆水。他倆耷拉著黃黃的葉子,但並不抱怨園丁。我知道這些都隻是表麵現象,同苗圃不同的是,我們這些植物都對自己的存活有信心。我也不知道這種信心是哪裏來的,他們不都是依賴園丁的澆灌嗎?萬一哪天園丁生病了,或出了意外呢?我也同他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但他們都排除我的這個假設,聽都不願聽。說到我自己,現在我也覺得自己會存活下去了。既然我在得不到澆灌的情況下還可以維持到今天,沒有理由認為我不能維持下去。啊,我們是一個奇異的園子!很難分辨究竟是園丁的策劃還是我們自己的努力給園子帶來了一種特殊氛圍。
看,刺槐的葉子紛紛脫落,他倆越是焦渴反而越是出汗。我想,等他們的汗出完了,體內變得像我一樣幹燥了,我就會同他們有共同語言了。他們現在正幻想要成為那種四處遊走的樹呢。我就是從我這兩個同伴的身上看出了園丁的意圖。對於這個玫瑰園來說,到底誰是主人?你一定會回答說,是園丁。我原來也這樣以為,可是最近我的看法有了改變。我通過觀察看出來,園丁的行為其實是任意的,他的思維的層次也不是蓄謀出來的,而是本身就如此。他為什麼不給刺槐澆水?那是因為在他的判斷中,刺槐就是不需要澆水的。他為什麼給我澆了一陣水,後來就停止了?那也是他的看法,他認為我不需要水也可以活得下去(這個看法很可能沒有錯)。來到玫瑰園這麼久之後,我感到前途變得越來越曖昧不明了。籬笆後麵陰影重重,幹燥透明的空氣裏有更為透明的鬼魅在遊蕩。我不需要變成遊走的樹,我隻需要待在原地,等待某種變化發生。變化真的開始了。
我的一束根須在傍晚時蘇醒過來,我感覺到它已經深入到了一個陌生的區域,這就是說,辣椒雨的澆灌使它生長了。現在這根須所在的深層土壤裏仍然沒有水,但是那種堅硬的顆粒狀的土質卻出乎意料地給我帶來一種類似水的感覺。我的末端癢癢的,這是生長的征兆,也是某種料不到的事物要發生的征兆。按我的估計,我的這一束根在短短的幾天裏頭起碼往下紮了一米多,完全可以稱之為“飛長”,稱之為奇跡。好幾天沒有下雨了,它還在長。那麼,我是否正在獲取另外一種養料來代替水起作用?“生命之水”的說法對於我來說已經不適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