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似乎感激她提供了一個借口。無論如何,康維覺得她沒有歇斯底裏。

整個下午,飛機都在高空稀薄的空氣裏穿梭翱翔,因為飛得太高以至於無法看清下麵有些什麼。時不時的,在稍長的間隔裏,這紗帳般的薄霧消失了片刻,下麵便呈現出鋸齒狀的山峰輪廓,或者是某條不知名的河流閃爍的光芒。通過太陽方向能夠粗略地被判斷出來,飛行依然向東,偶爾偏向北方;但飛機飛往什麼地方還需要依靠飛行的速度,所以康維不能準確地推斷出來。盡管飛機似乎已經消耗了大量的汽油;盡管這也取決於一些不確定的因素,康維對於飛行員的技術沒有一絲了解,可他肯定這個飛行員,不管他可能是誰,絕對是個專家;在岩石縱橫的山穀裏著陸便可以證明這點,還有此後的其他事件也能證明。康維不能壓製住一種情感,這情感產生於總是伴隨著他的任何令他光彩以及無可爭議的能力。他是如此習慣被他人尋求幫助,以至於僅僅意識到某個人既不想也不需要他的幫助時,他都會有一絲安寧,甚至在未來更為巨大的困惑混亂裏,也是如此。但康維不期待他的同伴們會來分享如此的纖細情感。他意識到比起他自己,他們幾個可能具有更多的個人理由而感到焦慮不安。舉個例子,馬林遜在英國已經和一個姑娘訂了婚;巴納德可能已婚了;而布琳克羅小姐有她的工作、假期或者她認為的其他什麼。而很偶然,馬林遜碰巧又是最不沉著的一個,當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流走時,他自己表現得愈發激動敏感,同時也對康維那張非常冷酷的臉龐不滿起來——他曾經還在背地裏大為讚賞呢。一次,就在引擎的轟鳴聲中,一場激烈的爭執風暴引發了。“看這裏,”馬林遜憤怒地大喊,“我們就百無聊賴地坐在這兒,讓那個瘋子為所欲為嗎?有什麼辦法可以不砸碎隔船板而將那家夥弄出來?”

“我們完全無能為力,”康維回應道,“他有武器但我們沒有,而且無論如何,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何操縱飛機讓它著陸。”

“這肯定不會非常困難的,我敢說你能做到。”

“親愛的馬林遜,為什麼你總是期待我去上演這樣的奇跡呢?”

“好吧,無論如何,這情況正像惡魔般地擾亂我的神經;難不成我們不能讓這家夥將飛機降落嗎?”

“你建議我們應該做什麼呢?”

馬林遜逐漸變得越來越急躁,“哦,他就在那裏呢,不是嗎?大約距我們6英尺遠,況且我們是三對一啊!難不成我們就一直盯著他那該死的後背?至少,我們可以逼迫他告訴我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非常好,咱們拭目以待。”康維向客艙和駕駛艙之間的隔板走了好幾步。這駕駛艙位於飛機前麵稍微高些的地方,有一塊大約6英寸長的正方形玻璃窗格,它能夠被滑動開,飛行員將頭一扭,通過它,輕微俯身便能與乘客溝通。康維用他的指關節輕叩玻璃隔板,裏麵的反應就像他所預計的那樣滑稽可笑。玻璃板被滑到一旁,左輪手槍的槍管伸了出來,沒有一句話,就這樣,康維沒有爭辯什麼便退回來,玻璃又再次滑回去。

馬林遜觀望著事態發展,並不滿意這樣的結果。“我覺得他不敢開槍,”他評論道,“也許是嚇人。”

“沒錯,”康維讚同道,“可我覺得最好讓你去確定一下。”

“好吧,我確實感覺咱們在被馴服前應該進行一些鬥爭。”

康維表示讚成。通過紅衣士兵協會的所有社交活動還有學校裏麵的曆史書籍,他認識到這樣一種慣例,英國人不害怕任何東西,他們從不投降,從未被擊敗過。他說:“沒有合適的獲勝機會便鬥爭,這是不明智的,我並非那類英雄。”

“你說得好,先生,”巴納德熱心地插話道,“當某個人抓住你的小辮子時,你也可能甘之如飴,然後接受。是我的話,我會享受生活,隻要生活還繼續,抽一支雪茄吧!我希望你們不要覺得一絲額外的危險會影響我們。”

“我並不介意,但這可能會讓令布琳克羅小姐困擾。”

巴納德很快做了修正:“對不起,女士,但你不介意我吸煙吧?”

“一點也不,”她通情達理地答道,“我自己並不吸煙,可我就是喜歡雪茄的味道。”

康維感覺所有女人都可能做這樣的評論,她自然是最典型的一個,不管怎麼說,馬林遜的激動情緒稍微鎮定了一點。為了顯示友好,他遞給康維一支煙,但自己卻沒有點上。“我清楚你的感覺,”康維柔和地說,“前景很糟糕,甚至更糟糕,因為我們對此能做的並不多。”

“換個角度,也有可能會更好。”他忍不住補充道。他仍然覺得非常疲憊。在他的天性裏,也有一種被一些人稱作“懶散”的特點,雖然並不特別突出。當不得不去做時,沒人有能力應對更困難的工作,而且沒人能更好地肩負責任;但其實他並不熱衷於實踐,也完全不喜歡責任。這兩者都包括在他的工作中,他將它們處理得很好。但他總是準備讓位給其他能夠勝任或者做得更出色的任何人。毋庸置疑,這種小聰明令他在部隊服役中取得成功,而且承擔比預想中更少的風險。他沒有足夠的信念將他的處事方式強加給別人,或者當真在無所事事時,為自己的無事可做當作一次重要的炫耀。他的敏捷偶爾隻能被看做是一種簡單到魯莽的舉動,而他在危急時刻的鎮定,盡管令人佩服,可卻經常被懷疑為太過謹慎。官方人士喜歡認為他是一個把種種努力的目標強加於自己的人,他外表的冷淡僅僅是掩蓋他良好情感素養的外衣。一種暗暗的懷疑伴隨著康維,時不時湧上來,他的確像看起來那般沉著冷靜,不管發生了什麼,他都不會譴責別人。但這就像懶散一樣,也無法完美解釋,大多數旁觀者在對待他的問題上都有失偏頗,他的個性有種相當不可理解的簡單——喜歡寧靜、沉思和獨處。

現在,自從他屈身側坐著以來,他沒有做任何事,他倚靠在搖籃椅上幹脆睡起覺來。當他醒來時,他發現另外幾個人——盡管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焦慮——也同樣屈服了。布琳克羅小姐雙眼緊閉,直挺挺地坐著,仿佛某個陳舊過時又失去光彩的時裝塑模;馬林遜懶洋洋地靠在他的位置上前傾坐著,下巴抵在手上,那個美國人甚至在打鼾。康維覺得他們所有人都非常明智,沒什麼理由讓自己大喊大叫以致十分疲倦。但立刻,他意識自己身上出現了某種生理感覺,有點頭昏眼花,心髒怦怦直跳,有一種吸引力在猛烈地吸食著自己。他記得之前一次也有類似的症狀——那是在瑞士的阿爾卑斯山上。

然後他轉向窗戶,向外望去。周圍的天空異常清澈,在午後的陽光裏有一種夢幻般的景象向他飄來,立刻便將他剩餘的氧氣從他肺裏搶奪了出來。在遠處,非常遙遠的地方,一些冰峰層巒疊嶂裝飾著冰河,就像飄浮在遼闊的雲層之上。他們圍繞著飛了整整一個圓周,然後向西融合進地平線當中,地平線的顏色強烈刺眼,就像被幾個半瘋癲的印象派天才大師完成的彩畫幕布。與此同時,在這巨大的舞台上,飛機嗡嗡著盤旋在一個深淵之上,對麵是一道峻峭的白色懸崖,直到陽光投射到它之前,它都似乎是天空的一部分。然後,像從莫林看到的許多層巒疊嶂的少女峰一樣,山巒閃爍著令人炫目的燦燦美妙銀光。

康維不容易對一般事物留下印象,作為一種慣例,他不怎麼在意“風景”,特別是那些更加著名的由頗有創見的市政當局提供的園林座椅的景區。一次,他被帶到大吉嶺附近的老虎山,觀賞埃非爾士峰的日出,他對這世界最高峰完全失望了。但這種窗格玻璃外的恐怖景象卻完全不同,它沒有那種故作姿態以便被崇拜的氣質,那些堅硬的冰山雪峰裏飽含某種原生態又荒誕不經的東西,接近它們就會產生某種雄偉崇高但不合時宜之感。他思忖著,研究著地圖,計算距離,估計時間和速度。然後他逐漸意識到馬林遜也已經清醒了。他碰了碰小夥子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