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了一點香油錢,泛秀雙手拍了三下,閉目合十,向著正前方的熱田大明神微微躬身。他本是個不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自從親身經曆過無稽之事後,更是把無神論拋到了腦後,轉而效仿孔聖人“敬鬼神而遠之”和莊子“存而不論”的態度。
整個大殿隻有平手一家在,等在外麵的町人和下級武士要等他們結束之後才允許入內。這倒不是熱田神宮的宮司需要拍馬屁,而是正常的階級觀念而已。至於一般的農人,自知身份,根本不會跑到這種超越自己身份的地方來。
二十年來,平手泛秀已經能夠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階級社會的“腐朽”,卻終究不忍旁人站在風雪中久候,於是吩咐一切從簡即可。
門口吹來一絲涼風,身體健朗的泛秀倒是沒什麼感覺,身邊的織田犬——現在應該叫做平手犬,卻不禁打了個寒戰,越發捂緊了衣襟。
正月初,正是冬寒凜冽的日子。岸邊楊柳皆是禿枝,枯黃碎葉埋進雪裏,又經來往行人反複踩踏過後,便在城下成為清掃不及的汙斑。北風連綿不絕,就連海邊的人,都不免要多添幾成柴火。上了年紀的老農,紛紛抱怨說,多年未見如此寒冬了。
春耕尚早,農人也還能安逸一陣子。而武士們卻要急著聯絡感情,建立關係,不得不反複奔走。即使是城主乃至大名,至少也要帶著家人祭拜先祖,以及到神社祈福。
平手泛秀不禁想到了一個名詞:
小冰河時期。
拜後世那些“大明非亡於李闖、滿清,實亡於天災”的觀點宣傳,這個詞語也在各種曆史論壇上屢見不鮮。依照曆史來看,接下來數十年天災會越來越重,旱災尤其頻繁。以水稻為主食的東方文明,必將遭遇嚴重的農業危機。也許應該提早大規模改種耐旱作物了。
心念轉動,思及政事,不免稍稍在神像前站得長了一點,回過神來,再睜開眼睛,卻發現眾人都盯向自己這邊。
“您還真是虔誠呢,祈願花了這麼長時間,大明神一定會保佑平手家的。”
身旁的阿犬低聲地對他說到。
“但願如此啊!”泛秀不置可否,隻是下意識地點點頭,“隻要你腹中的孩兒無恙,這一年我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阿犬微微頷首,撫著小腹,亦是有些感慨。
“願神佛庇佑,賜予我們一個男孩兒。”
“男女倒是無所謂。”泛秀搖了搖頭,“我不過才剛過弱冠之年,不急著擔心繼承人的問題。隻要母子平安就夠了!”
“嗯。”
阿犬紅著臉點了點頭。
合子抱著雪千代站在一側,手上還緊緊抓著方才從加藤大宮司那裏求來的護身符。說來也是好笑,這個加藤早已是織田家的半個武士,又兼是豪商,早已失去了神職人員的純潔性,見了平手泛秀的女兒自然是滿口奉承話,哪裏會說半句凶兆呢?至於護身符這個東西,雖然口口聲聲說是親手所做,不過與神社外麵十文錢一支的東西也未必會有什麼區別。
泛秀撫了撫女兒的頭,惹得那女嬰喜笑顏開,伸出手去企圖抓住父親的胳膊,還伴隨著依依呀呀的亂叫。這個孩子自幼身體健康,卻很少哭鬧,反倒是喜歡笑嘻嘻的,侍女和仆婦都說,這位小姐一定早慧。
“可惜呀!”
平手泛秀突然感慨了一句。
“殿下……”
合子頓時覺得忐忑不已。
“十餘年之內,天下能夠生出堪配吾女的男子嗎?”
曆史上的織豐體係之內,這一代的能人也無非是石田三成、藤堂高虎一類罷了,在這個年輕的父親看來,是全然不滿意的。
阿犬含笑地看著,也是母性大發,上前抱了抱雪千代。本來妻妾之間隻是相敬如賓的客氣,不過阿犬自己有孕之後,就對合子漸漸親近起來。政治鬥爭實在是深入東方人骨髓的東西,即使是不諳世事之人也不例外。
泛秀轉身向兩邊的侍衛們招了招手,又說:
“你們也來上來參拜吧!新年還要出來工作,實在是不容易,回去以後每人賞錢二貫。”
自從遇刺之後,每次外出,至少都要帶上二十名隨從。而惹眼的秀江,也很少騎著它離開遝掛城十裏以上。
還沒來得及有人上來謝恩,就聽到門口傳來一陣喧囂,然後大宮司加藤快步走了進來。
“是殿下(織田信長)帶著家眷從清州城趕過來了。”
“那我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雖然早知道織田家有這種傳統,不過以前卻沒怎麼遇到過。因為這幾年孑然一身慣了,對這些形式上的東西也漸漸淡忘,若非是現在有了妻女在,大概也不會舍得浪費時間到這裏來了。
“不用,殿下並不忌諱祈福的時候遇到熟人。”
“噢。多謝加藤大人提醒了。”
兩人一起等在門側,就看著信長心不在焉地走了進來,身旁是一臉無奈的歸蝶夫人。似乎還能聽到幾句典型的信長式抱怨,比如“神佛難道不用休息嗎?”以及“都跟熱田大明神這麼熟了,偶爾缺個一兩次也沒什麼。”之類的。
“殿……”
泛秀和加藤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卻見到信長身後衝出一個白色身影。
這……是織田市吧?今天的裝飾倒是很普通。
少女三兩步蹦到阿犬身前,抱起她一隻手。
“姐姐,我有好久沒見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