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潮起潮落,月升月落,都及不上他不動聲色的側顏。還有什麼是比這更好的世界?}
人們用許多方式來紀念二十一世紀的千禧年,而對我來說,千禧年是我人生的分隔符,我至今仍不知如何定義它。它讓我遇見程靖夕,也讓我失去程靖夕。
猶記得十三歲那年的某一天,出院不久的我去醫院偷窺程靖夕未果,便早早回了家。
剛走到潮雲巷門口我就被王阿姨攔住了,她拎著行李包說老宋有點事最近都不在家,把我托付給她照顧。
過去老宋開長途車也經常不在家,偶爾也會讓我到王阿姨家住幾天,我沒多想就和王阿姨走了。
可奇怪的是,第二天我準備上學時,王阿姨就告訴我說已經幫我向學校請假了。當年我隻有十三歲,都說沒娘的孩子早當家,比一般孩子早熟,麵對如此詭異的情況我當下還是明白到老宋出事了。
在我哭鬧之下王阿姨終於說出了實情,老宋昨晚開車撞了一個人,當時太驚慌就逃逸了,頂受不住良心的煎熬隔天就去自首了。據說撞的那人死了,老宋現在正被拘留調查中。
我聽完就說不可能,老宋撞了人我信,但肇事逃逸這種事絕對不是老宋會做得出來的,他開車上路,就算看見一隻狗被車撞了,他都會下車帶著狗到處找寵物醫院,更何況撞到的是個人。
王阿姨一聽我這麼說,眼睛就紅了,她說:“我也不信,肇事逃逸得判多久啊,可你爸一口咬定事情是這樣的,我能說什麼?”
我一邊抱著對老宋的不解一邊和王阿姨哭成一團。
我們提心吊膽地過了半個月,接到檢察院的公審通知,那天我在檢察院裏看見戴孝的程靖夕,立馬就傻了。我心慌意亂地想,他不會和老宋撞的那人有什麼關係吧?
程靖夕沒有注意到我,他全程都用種仇視的目光瞪著審判席上的老宋。
當結果宣布時他激動得差點衝到庭上,最後被庭警拉下去了,他一直在喊:“殺人凶手,你會遭到報應的。”
後來我才知道老宋撞的那個人是程靖夕的爸爸。
案子的宣判結果是,經過多日調查顯示,是程靖夕的爸爸酒醉逆向行駛摩托,撞到老宋車上,所以此案的責任方在程靖夕的爸爸。而據法醫出具的說明顯示,程靖夕的爸爸是當場死亡。老宋被判了一年刑,當即送去臨城勞改。
程靖夕家的條件並不好,他媽媽因為這件事一病不起,他從學校退學,照顧媽媽。
老宋被送走的時候我見了他一麵,然而我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為什麼說謊?”
老宋不說話,一直在流淚,我第一次看他哭得那樣傷心。
整整一年,我都沒有去看過老宋,他的來信我甚至看都不看,全部一律丟進垃圾桶。剛開始王阿姨去看老宋前,總會問我去不去,後來也不問了,隻是告訴我:“以我對你爸的了解,他說謊的原因,隻有一個,是因為你。”
我當時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滿心都是對老宋的怨憤,和對程靖夕一家的內疚,可我連一句抱歉的話,都不敢去和他說。
老宋出獄後,就帶著我去了上海,他開了家小小的包裝公司,開始接些小生意。而上帝頁似乎特別眷顧他,明明我們初來上海,卻總有客戶來找他,還說是熟人擔保介紹,老宋的生意越做越大,房子也越換越大。
我越覺得老宋瞞了我許多事,他哪裏來的錢當初始資金,我心裏隱約覺得,那些錢和之前的車禍有關。
我和老宋的關係鬧得很僵,他出獄後我就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他跟我說話我從不理睬,真有事要說,就找他的下屬轉告。
在上海做了差不多一年時間,老宋就帶著我回到了福川,他用在上海賺來的錢在福川投了幾塊地,蓋樓炒房,成為經常出入上流場所的人。
老宋為了討好我,時常給我買許多昂貴的禮物,有一次他將從泰國求來的玉觀音送給我時,我一把摔到地上,我瞪著那些碎片,說:“你幹的那些事,以為拜觀世音菩薩就能給你抹去?”
老宋顫抖著唇,眼淚滾下來,還未說話,我就被站在門口看到這一幕的王阿姨衝進來扇了一巴掌。
她顫著聲說:“小慈,你以為你爸爸是為了誰?你在醫院的化療費,你爸一個司機能出得起?不是他老板出錢,你以為你現在會在哪?你爸是為了報恩才幫人頂罪,所有人都可以當他是壞人,認為他的錢來得不幹淨,偏偏你不能這樣認為。”
老宋之前做的是威旭集團總裁的司機,我住院的時候,那個頂著大肚子麵目很和善的老總來看過我幾次。老宋出獄後不做司機,去了上海後,我也曾見過他來找老宋。我才知道,當年我的化療費,以及老宋出獄後做生意的啟動資金,還有那些客源,都是那個老總給的。
其實出事那晚,老宋根本就沒開車,是老總開車撞了人後逃逸,束手無策地回到公司後,將事情說給老宋聽,老宋為了報他的恩,自願頂罪。
我和老宋重歸於好,我不知別人如何評價他。但在我心裏,老宋是個好人,即便他做錯了事,他仍是那個頂天立地的老宋。他是我的大山,我的天和地,在他的保護下,我永遠那樣無憂無慮,而有些傷害,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就被他擋在了外麵。
我們守著這個秘密,像澆灌著心中的一根刺,年歲越久,長得越尖銳,就像埋葬在程靖夕心中的仇恨,也越大。
老宋曾暗中找查過程靖夕幾次,想化名給予他經濟和事業上的補償,但是一直沒找到,後來聽說在老宋服役期間,他媽媽就病逝了,隨後他也出國了。
再次見到程靖夕時,已經是我回到福川的四年後,我是剛入大學的新生,他是叱吒商界的新貴海歸。我遇見他時,是在他捐贈給我們學校實驗樓的剪彩活動上,學校安排我們新生獻花,我在後台往前偷看他,我激動得手都在顫抖,忍不住尖叫了聲。被工作人員簇擁著的程靖夕朝我的方向掃了一眼,又別過頭繼續談話。我十九歲了,早就不是因病發胖的醜姑娘,他沒有認出我。
我捂著快要跳出喉嚨的心髒神思混沌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後就一腳踏空悲劇了,久別重逢的激動讓我摔了個大馬哈,花還沒獻上,就頭破血流地被送去了醫院。
送我去醫院的是後台負責燈光的男生,滿臉青春痘,跟月球表麵似的。我從台上摔下去時剛好摔在他腳邊,我當時特別激動,沒注意到疼,就感覺到有液體從頭發裏往下流,我豪邁地一抹就要重新爬上台,然後就被人拉住了。
誰這麼大膽居然阻止我和男神重逢,我轉過頭就要罵人,可估計用力過猛,我瞬間就眼花了,但還是指著麵前晃動的“月球表麵”放狠話:“放手,給我站好!
別晃!否則卸了你胳膊信不信!”
可“月球表麵”說:“同學,你、你流了好多血,得趕緊去醫院啊。”
我眨了眨迷糊的眼,又抹了把額頭上的熱流,覺得他很礙事,也懶得和他說話,推了他一把就要走,然後我就被“月球表麵”給抱了起來,他邊跑邊說:“你看你都不清醒了,是不是撞壞腦袋了。”
我估計是流血過多,頭暈得連掙紮都不會了,隻能用一副與愛人生離死別的模樣朝程靖夕的方向伸出手。
眼看與他越來越遠,我絕望地想,怎麼這麼壞事兒啊,我就是摔也要摔在程靖夕麵前,那麼現在抱我去醫院的,就肯定是他了。
但現實永遠是現實,不會像言情小說那樣有那麼多巧合。
到了醫院後我才知道疼,額頭磕了道大口子,大腿也被劃破了,老宋趕來把我數落了遍,又心疼地囑咐我好好休養,我到嘴邊的“我要回學校”這句話又生生咽了下去。
後來蘇荷來看我,我就求她給我打聽程靖夕的消息,我說:“就今天給我們學校捐實驗樓的,你爸不是我們學校理事會的嗎,快幫我打聽打聽。”
蘇荷斜眼看著我,難以置信道:“宋初慈,我怎麼就沒看出你也是個釣鑽石王老五的漁夫啊。”
我說:“去你的,那是程靖夕,程靖夕啊!”
蘇荷慢慢地瞪大了眼:“哇,那就是傳說中的程靖夕?!”
蘭西和蘇荷知道我暗戀程靖夕的事,過去六年我在他們耳邊把程靖夕塑造成一個天上有地上無的仙人,蘇荷還常鄙視我說這麼虛無的人這麼縹緲的事,也就我能惦念不忘。其實我對程靖夕的了解也不夠多,甚至見過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完,可奇怪的是,六年來,我從未忘記過他的任何細節,所以就算他變得更成熟了些,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過去,我一直都將程靖夕當做一個美麗遙遠的夢,從未想過會再遇見他。可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的人,竟重新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還那麼近。別說是我,就是蘇荷也吃驚不已,覺得這是天大的緣分,她鞍前馬後都得幫我拿下程靖夕。
蘇荷說到做到,當晚就給我弄到程靖夕的資料,他現在的身份是SOHA購物中心的董事長,青年企業家中白手起家的傳說級人物,據說SOHA前身隻是他在加利福尼亞大學城開的一家小型超市,短短兩年就發展成連鎖超市,再過一年,得到保華集團注資,經過三年發展,目前已是美洲華人購物中心中的老大。而今年他更是將公司總部搬回國內,長線發展起來。
這個消息讓我很開心,一是程靖夕現在是人上人,他過得很好,我便滿足。二是他要在國內長線發展,就意味會留在國內,我更開心。
可一方麵我又很憂心,即使我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和他之間橫亙著他父母兩條人命,我連同他打招呼的勇氣都沒有,更別說表露身份。
而後三年,我在他背後,像個踩點的小偷,偷偷觀察他,我在他出現的每個場合埋伏,將收集到的關於他的報道專訪貼成厚厚的冊子,在他住處周圍的咖啡館紮點,就為了看見他開車經過時的短暫一眼。
直到大四快結束時,我被學校安排去他的公司實習,也正是因為這個契機,讓我更加深刻地認為,老天給我一次又一次的機會,是命中注定要與他生出段緣分來的。
我決定勇敢地追求他。
當時,我在SOHA總部的工作,是廣告部的文員,通俗點來說,就是小秘書,打打雜而已。蘇荷在發行部也是個小秘書,不過她過的是天天上班喝茶看劇的貴婦生活,這大概是因為她上班第一天就由豪華轎車送來,並穿著一身名牌,才致使公司的人不敢招惹她。
而我就低調多了,連老宋我都沒告訴,胡亂編了個小公司搪塞過去。因為我並沒打算這麼快就表明自己的身份。因為現在表明身份,那無異於自尋死路。等到我追到程靖夕,情到濃時,再告訴他,就不一樣了。
蘇荷就給我出謀劃策,她向保安總管要了張公司平麵圖,並給我標明程靖夕辦公室所在的位置,她說:“你有事沒事就往那晃,盡量和程靖夕多打照麵。他看得多了,就記得住你這張臉了。那話怎麼說來著,老鼠見多了也會覺得老鼠可愛,更何況你還是一個大活人。”
可我和蘇荷都忽略了一個問題,程靖夕這個鑽石王老五,是公司裏多少未婚小姑娘心目中的男神啊!我們能想出這個辦法,人家自然也想得到,顯然程靖夕早就見怪不怪了。
所以,我花了一個多月刷存在感,都沒能引起程靖夕的注意,反而引起了他的秘書聞瀾的注意。
聽公司其他人說,在SOHA還是家小超市時,聞瀾就是程靖夕的秘書,可以說是SOHA元老級的人物。他們都說,能讓一個女人耗盡青春陪伴在身邊的,對兒子或戀人。毫無疑問,聞瀾是後者。
其實在眾多追求程靖夕的女人中,我是很不起眼的。但能讓聞瀾注意到我,主要是當時我做了件極其愚蠢的事。
那天是周五,主管交給我們組一大疊材料,要求周一前分類錄入電腦,以應付下周的城區檢查。到了下班時,還有小半疊,同組的同事紛紛找借口離開,還不忘囑咐:“小宋,你好好做哦,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