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我還沒反應過來呢,那邊蘭西也竄進後座唯一的兩人座位上,我正要往他旁邊身邊的空位坐,袁北轍突然一個箭步上了後座,然後坐在了蘭西旁邊,那速度,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我看了看全車唯一僅剩的座位——程靖夕身旁的椅子。程靖夕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轉頭對袁北轍笑了笑:“阿轍,我們能不能換個座位?”
袁北轍一臉抱歉地說:“宋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剛才被撞得頭有些暈,坐後排太顛簸了,我怕我會暈車吐出來。”
再望一眼蘭西,他直接閉上眼裝睡,我頓時無語。隻有硬著頭皮鑽到後座,好在後座是三人座,我和程靖夕還能保持一張座位的距離。
所有人都坐定後,車又發動起來,我跟著車一邊晃一邊想,程靖夕做人做到這份上也夠失敗的,蘭西和蘇荷都不願坐在他身旁,雖然他們這個不願意絕大部分原因在於我。
不過,我估計程靖夕是真的不習慣坐麵包車,車子還沒開出一段距離,我就瞧見他那張俊臉白了一片,手緊緊抓著車把手,緊抿著唇,身子繃得老直。
看他那樣,說實話我還是很心疼的,幾乎想伸手過去給他撫胸口順氣了。可手剛一從口袋裏拿出來,還是拐了個彎伸進包裏,翻出袋九製柚子皮,放到我倆中間的空座位上,輕輕叫了聲:“吃這個會好一些。”
程靖夕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動作如同電影的慢鏡頭,然後他又望向那袋柚子皮,手覆上去摩挲了一會。抬起頭時,他露出一張更慘白的臉,我想他是真的暈車了。
程靖夕機械地往嘴裏塞柚子皮,不一會兒就吃完了一袋。我心想是聞瀾懷孕,又不是他懷孕,怎麼那麼好酸呢,我連忙又拿了瓶水放在身旁的座位,他看都沒看,憑著感覺摸過去,拿起水瓶就喝了個底朝天。
這一折騰,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我也總算放心了,戴上耳機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車突然停了下來,剛停穩,程靖夕就往外鑽了,他動作太快,碰巧我也從座位上直起身來看情況,我倆一下靠得太近,他的臉幾乎貼著我的唇擦過,我聞到他身上熟悉的白檀味,晃神中,就聽程靖夕“嘔——”一聲,扶著路邊的一棵樹吐了起來。
其他人陸續下了車,袁北轍跑到程靖夕身邊,一手拿紙巾一手給他拍背。
我站車旁看著他好像五髒六腑都要嘔出來似的,蘭西不知什麼時候走到我身邊,輕聲問:“心疼了?”
我像被抓到的現行犯,連忙撥高音反駁:“怎麼可能!”
蘭西笑笑:“嗬嗬,在我這個專業演員麵前,你還裝?我就裝個真善美的觀眾給你騙一騙,反正心疼的是你,不是我。”說完他就和安傑拉一起去搬行李了。
我站在白皚皚的雪地裏,半天說不出話來。蘭西真是狠,說話都不拐個彎,直擊要害。
我怎麼會不心疼呢?
我怎麼能不心疼……
我的心,從老宋被抓走的那天,就一直疼到現在。
那是我跟程靖夕交往的一年零三個月,那個時候我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份,一直以離公司近為由借住在蘇荷家,這也是為什麼我現在寧願去外麵租房子也不願住蘇荷家的原因。那會讓我觸景生情,從前的快樂,是現在不願觸碰的傷疤。
彼時,我以為自己兩方隱瞞得很好,但如今想來,那都是我一個人的幻覺。
老宋被抓進去的那天,他的秘書秦叔叔打電話給我,讓我趕緊出國。我不肯走,他被逼問後,才斷斷續續地講出事件的真相。
老宋的公司被司法部門立案查處,收走了公司所有的文件和電腦,老宋也被帶去調查。秦叔叔說:“是被威旭集團的案子牽連的。威旭老總被人檢舉行賄受賄,貪汙逃稅,不知怎麼牽扯出曾利用上海一家包裝公司洗白逃稅的資產,而宋總當時就是那間包裝公司的法人代表。小慈啊,我覺得這事可能真的跟宋總有關,不然他不會一看檢察院的人來就叫我從後門走,安排你出國。”
我當時就怔住了,因為包裝公司是確有其事,而當時,我也訝異於一家小小的包裝公司能如此賺錢,更讓我無法平靜的是老宋的反應,他能安排秦叔叔讓我出國,就一定和這事脫不了幹係。冷靜下來後,我馬上就想到了程靖夕,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人。
我趕到程靖夕的住處時,已是華燈初上,我站在門口徘徊了許久,手放在門鈴上,一直不敢按下去,因為我知道,要求程靖夕幫忙,就等於要袒白我的身份。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門“哢嚓”一聲開了,袁北轍略微有些嚴肅的臉出現在門後,他望著因為他的出現而呆住的我,說:“宋小姐,程先生在書房等你。”
我心裏猛然間漏跳了幾拍,隱隱覺得事情的發展好像不太一般,尤其是袁北轍低下頭不敢看我的動作,更讓我心慌。
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那個我曾去過多次的書房,朱褐色的門大敞著,房間裏很安靜,書櫃、辦公桌、燈光,都是冷色調的,一如坐在辦公桌後注視著我的那個人。
從書房門口到辦公桌前的那一路,不知為什麼,我走得特別艱難,隱約覺得路的盡頭好像有著不太好的東西在等著我。我走得極慢,但再慢,仍有終時。
我站在書桌前,企圖從程靖夕那常年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看出什麼,但遺憾的是,他從來就不是個能輕易被讀懂的人。
我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說:“有件事,我要坦白,我是宋亦夫的女兒。”
他雙手交握,搭在書桌上,淡淡看了我一會,一攤手,說:“遊戲結束了。”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疑惑地偏過頭,正要發問,他指了指擺在麵前的一個厚厚文件袋,對我說:“打開看看。”
我依言拿起,當看到裏麵裝的是什麼時,腦中一陣嗡鳴,全部都是我和老宋的照片。我大一時在學校讀書的樣子,我和蘇荷並肩談笑的樣子,我坐在老宋車裏喂他吃紅薯的樣子,我在蘭西的影迷見麵會上瘋狂的樣子,我在他家附近咖啡店托腮靜坐的樣子,我在SOHA總部上下班的樣子……近百張的照片,那是近四年來我生活的點滴,那麼長的時光被定格在這些相片之中,而我僅用了幾分鍾的時間就看完了。
我攥著那些相片,問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你一直派人跟蹤我?你為什麼不戳穿我?”
“戳穿你?那就不好玩了。貓抓到老鼠後,都要先把玩一陣才會吃掉。”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書桌上,身體微微向前,冷冷地注視著我,“殺父仇人的臉,我怎麼可能忘得了。”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凜冽,“說到跟蹤,你也是個中好手,跟蹤我那麼久,宋初慈,你以為我沒有察覺?”
我全身都在發抖,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你們覺得我還是當年什麼都做不了的程靖夕嗎?跟狡猾的狐狸做對手,就得變成比狐狸更狡猾的獵人。”他盯著我的臉,一瞬都沒有離開,“你處心積慮接近我,不就是怕我會對你們不利嗎?你還以為你被學校安排到SOHA總部是巧合?那隻不過是我將計就計,順了你們父女倆的心意。宋亦夫可真讓我刮目相看,為了自己的前程,居然還搭上自己的女兒,我隻有配合你們演好這場戲,好讓他放鬆警惕。”
這一番話,仿佛晴天霹靂,震得我眼前一片眩暈,我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難道都是演戲?”
他的唇間逸出一聲冷笑:“你不也一樣在演戲,我們倆,不過是半斤八兩,各懷鬼胎罷了。”
眼淚迅速從眼角落下來,我搖著頭,語無倫次道:“為什麼你要現在戳穿,為什麼不假裝一輩子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我……”
突然,我想到老宋,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我幾步走上前,拽著他的胳膊:“我爸被抓的事,是不是和你有關?”
淚眼朦朧中,我看見他點了點頭:“嗯,你還算聰明,可以想到這一點,是我做的,是我收集證據舉報李威旭,順便,也將宋亦夫偷漏稅的賬單一起寄了。”
“可撞你爸爸的人不是我爸啊,我爸隻是頂罪,我爸……”
“我知道。”他揚手打斷我的話,“所以先倒黴的是李威旭,你爸是一丘之貉,錯事沒少幹,李威旭落馬,他也逃不了。”
我緊繃無措的神經,因為他這句話而徹底斷了,我的情緒到達了一個臨界點,緊緊抓著他的手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程靖夕,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爸。求求你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救救我爸。”
“情分?”他似聽到什麼笑話般大笑起來,又驀然止住笑聲,陰鬱地看著我,勾著嘴角,一字一句道:“我們之間有過情分嗎?”
我愣住了,有什麼東西迅速地從身體剝離殆盡,我突然間就沒了力氣,眼看整個身子就要的滑下去時,他突然伸手抱起了我。
他還是一貫冷清的模樣,沒有什麼表情的臉像一尊雕刻千年的古像,他的手一寸一寸地從我的發上撫過,最後停留在我的脖頸間,稍稍用力,我聽見他的聲音回響在空蕩蕩的室內。他說:“這樣的結局,不是你一開始就該預料到的嗎?還是,沒有按照你的劇本演,讓你失望了?”他手上的力道漸漸加大,我感受到了窒息的滋味。
就在我快要喘不上氣時,他猛然間鬆開了手,沒了支撐的我重重跌倒在地,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大步走出書房,邊走邊吩咐站在門外的袁北轍:“鎖上書房門,看好她,在我回來前,不許她踏出去一步。”
“程先生,這樣對宋小姐是不是有些過分……”
“什麼時候你也敢質疑我的話了?”
“是,程先生。”
厚重的實木門被重重關上,落鎖的聲音像砸在我心上,我躺在冰涼的地麵,從小聲啜泣變成撕心裂肺地大哭,又從大哭變成抽泣,我恍恍惚惚,不知道哭了多久,隻覺得自己似乎是置身於黑暗寒冷的荒野之中。保護我的大山已倒下,狂風驟雨侵襲著我,我又冷又痛,當真體會到了什麼是生不如死。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書房的門開了,我掀開眼皮,看見光亮中有模糊晃動的身影,有人拉起了我,扶我坐在沙發上,拍著我的臉,像隔著很遠的距離叫我“宋小姐”,又似乎往我嘴裏喂了些什麼,又過了一會,眼前一切才清晰起來。
首先看見的是袁北轍焦急的臉,然後是程靖夕,他看著我,眼神微微閃了閃,避了過去。
袁北轍說:“宋小姐,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你已經兩天沒進食了,都怪我,我應該回來看看的。”
已經兩天了?
我已經浪費了兩天,老宋現在隻有我能救,我怎麼能為自己的感情創傷在這裏悲傷。
我著急地拉住袁北轍的手,大約是哭了太久,我的嗓音聽起來沙啞得可怕:“阿轍,你能不能送我去蘇荷家。”蘇伯伯人脈那麼廣,一定有辦法。我一邊想,一邊扶著沙發背想要站起來。
“你不用去找了。”一直沒說話的程靖夕開口了,他默了一會,躲著我的視線,繼續道,“宋亦夫……在看守所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