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屋時,蘇荷還沒醒,我輕手輕腳地鑽進被窩裏躺下,不一會兒,就聽見推門聲,我知道是蘭西,可我目前還沒想好怎麼跟他解釋剛才那一幕,隻有使出裝睡這一招。蘭西見我在裝睡,果然沒有叫醒我,帶上門走了。
隻是我沒想到,這一出裝睡,竟變成了真睡,還睡得有些久,錯過了早飯和午飯,直到暮色初現。
醒過來時,我全身都在叫囂著對硬板床的抗議,酸痛得要散架了。從過道走出去時,看見蘭西四人正圍在小桌前打牌,估計打得正盡興,看都沒看我一眼。這毫無存在感的登場讓我倍覺心酸,好在在小狗給足麵子,從桌子底下冒出來,對我搖頭擺尾地直叫喚,我抱起它,坐到沙發上,給它撓肚皮。
“宋小姐,你醒了?”
四人一局打完,最先注意到我的是袁北轍。他把小桌上的一碗芝麻球遞給我,說:“晚飯還要等會,你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蘇荷說:“你甭給她,給她慣出豬一樣的毛病,吃飽就睡,睡好就吃的。”
“閉嘴!”我拿起一顆芝麻球砸過去,正中蘇荷額頭,她捂著額頭瞪了我一眼,毫無客氣地拿了個蘋果就要砸過來,我條件反射地抱住腦袋,古人說的“投之以李,報之以桃”,可不是這麼用的,這蘋果要是砸到我頭上肯定會起一個大包。
麵前帶來一陣風,預想中被蘋果砸到的痛感並未出現,而我聽見蘇荷用豐富的變調叫了聲:“程靖夕?”
我抬起頭,看見程靖夕直直站在我麵前,一手擋在我臉邊,抓著蘇荷扔過來的蘋果。
他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見他冷靜地道:“扔水果,你是動物園出走的猴子?”
我定力十足才沒笑出來,安傑拉卻沒忍住,笑得東倒西歪,眼看蘇荷都要把眼珠子瞪出來了,更有種猛虎撲食的氣勢,袁北轍連忙往程靖夕麵前一站,恰到好處地擋住了兩人間的暗湧,關切道:“程先生,你怎麼起來了,感覺好點沒,要不要再喝點退燒藥?”
我一愣,他真的發燒了?
我終於明白他今天為什麼那麼反常了,程靖夕生病時完全就是分裂人格,他正常時絕對不會這樣。這大概就是人的本性,清醒時有太多約束,不能不可不想不配,隻有借著生病或酒醉才可以任性一回。
就像程靖夕,我印象中,與他重逢後,他一直都是標準的商人樣,笑容對他來說是種奢侈。都說商場如戰場,戰場之上又怎會給你談笑風生?我不知道當年他出國後遭遇了什麼才得到今時的地位,可不管是什麼,他一定嚐過許多艱難困苦。能人所不能,才能加冕桂冠。上帝從來都是公平的,給你的,都是用你的其他東西換來的,健康、良心、愛人、夢想等等。
程靖夕搖搖頭,還未說話,蘇荷就嗬嗬笑了兩聲:“沒聽說過‘禍害遺千年’麼?發個燒而已,對程總來說,就跟咱們放個屁一樣。”我當時臉上就掛不住了,這什麼破比喻啊,看蘭西也是一副無語的表情,對蘇荷流露出看社會關愛群體的眼神。
程靖夕逸出嗤笑,又是那副根本不屑一顧的表情,然後他往沙發的空位上一坐,剛才還跟我親密無間的小狗一個鯉魚打挺就跳他身上去了,自覺地仰著肚皮扭來扭去,我心裏感歎,瞧瞧,這才是真正的狗腿啊。
蘇荷瞪著程靖夕,拿起一個蘋果,哢嚓一聲咬得特別清脆,袁北轍竟不自覺地摸上自己腦門,眼角抽了抽,好像蘇荷咬的不是蘋果,是他腦袋。
我的胃經過一場休息,又活了過來,吃晚飯的時候,我胃口大好,捧著碗滿桌子流連,哪邊上了新菜就往哪靠,但就是不太敢往程靖夕那邊靠近。好在他比較嘴挑,麵前的菜吃了幾口就推到中間,然後放下筷子,端著杯子小口小口地喝酒。
說到這裏我就忍不住想誇老太太的手藝,吃飯前安傑拉就說他奶奶最絕的手藝是米酒,我本來覺得沒什麼能超越老太太所做的酸湯了,可喝下第一口米酒後,我舌頭都要酥麻掉了,甜而不膩,酒精的刺激感剛剛好,好喝到簡直停不下來,一壺很快就被瓜分完。老太太又搬了兩壺出來,但我倒了半杯後就不敢多喝了,我怕我喝醉了丟人。我們幾個人中,當屬蘇荷酒品最好,她清醒時的文靜大都是裝出來的,醉了後才是真文靜,從不發酒瘋,也不亂說話。至於我,據有幸見識到我喝醉的人說,我一醉,就不把自己當人,而是各種動物、植物之類的,跟聊齋似的,特別縹緲。
不知道那天和阮文毓喝醉後,我又把自己當成了什麼?而我居然安然無恙的回到了家,沒被人送進精神病醫院,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老宋庇佑著我。
這場年夜飯吃得挺熱鬧的,大家都放下原本的身份,融洽地吃吃喝喝。唯獨程靖夕獨自安靜,舉杯的間隙裏我看見他微垂著眼,望著眼前的盤子發呆,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他麵前築著一塊透明的牆,牆麵上刻滿孤獨,而周圍的熱鬧全部與他無關。
可我能感受到那樣的孤獨,所以我忽然明了。即使我與他已經走到這樣的地步,可在看不見的地方,一定還有根牽著我與他的絲線,它係在我的心上,他的不開心與孤獨,我也能感同身受。
老太太年紀大,早早就去休息了。我們一幫人吃到春晚末尾,盛裝打扮的主持人站在古老的大擺鍾前,開始倒數,十、九、八、七、六……
鏡頭在海內外的中國人家庭中來回切換,不管極南還是極北,白晝還是黑夜,再遙遠的距離都像在這倒數聲中一點點縮小。
大擺鍾鏗鏘有力的報時聲表示著新的一年正式到來,世界每個角落的歡呼聲彙聚成最動聽的語言,我們身處的這個小鄉村裏,也響起了歡呼聲。蘇荷已經喝醉了,因為她安靜得一言不發,連歡呼都隻是輕輕地微笑,然後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蘭西,看看我,又看看他,表情嚴肅地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啊。”
她這麼一說,我忽然想哭。
是啊,都過去了,過去的一年裏,所有的快樂,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能承受之重,都隨著這鍾聲,成為過去式了。但願這風霜雨雪,能讓好時光變成珍珠,壞時光變成砂礫,讓所有我愛你,變成古老的秘聞。
倒數完後,一夥人就各回各屋了。程靖夕走的時候似乎細細叫了我一聲“小初”,可我看向他時,他隻淡淡地說了句:“新年快樂。”然後轉身就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低聲道:“新年快樂。”
我和蘇荷也回到房中,蘇荷一沾枕頭就睡著了,我倒了盆熱水給她擦臉,自己簡單洗漱了後,就鑽進被窩裏。躺下沒多久,放在一旁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我拿起來一看,是蘭西的短信,他說:“小慈,三十分鍾後,門口見。”
我刷了會微博,看時間快到約定的時間,才穿戴好走出去。過年的習俗,是要在除夕夜那晚亮家裏的燈,好讓已故先人回家時不迷路。燈火通明中,蘭西站在門口對我笑著招了招手,我走近了才看見他竟在門口生了個小炭爐,而炭爐上排著一列滋滋作響的肉皮。記憶與現實相交,我的眼前場景再現,中年的老宋、蘭西,還有我,三人並作一排坐在小炭爐邊吃烤肉皮,有說有笑的,記憶是那樣深刻,好像就在昨天,伸手就能擁抱到老宋。
我呆呆望著,眼圈慢慢紅了起來,蘭西拉著我的手坐下,翻了翻卷起邊的肉皮,夾了塊遞給我,我放到嘴裏,嚼了兩口,就覺得舌根發苦,眼淚掉了下來。我連忙抬起頭,睜大眼望著漫天鵝毛般的大雪,我忍住溢出嘴角的抽泣聲,和止不住顫抖的嘴角,說:“我好想老宋。”
“嗯。”蘭西攬過我的肩,“我知道你很想老宋。”他抬頭,同我一起望著墨色天空中繾綣紛揚的飛雪,手輕輕撫在我的發上,聲音低了下去:“我也很想他。”
我也很想他。
我的眼淚因為這句話傾閘而出,輕輕地啜泣,聲音一聲一聲變大,到最後變成收不住的痛哭,我抖著肩膀,緊緊咬著唇,難過得不能自已。蘭西抱緊我,側過身子,靠著我的頭,我聽不見他的哭聲,可我知道他也在哭。
家家戶戶燃起了煙花爆竹,火光映著黑色的天空,白皚皚的大地被照得通亮如白晝,不曉得何處吹來一陣風,冰涼的雪粒落進眼裏,我伸手抹了抹,放下手時我看見了程靖夕。他站在院角的枯樹下,一手扶著樹幹,定定望著我的方向,大片大片的雪花盤旋著落在他身上,可他像一點都感覺不到,靜得像是剛堆起來的雪人。
我想我一定是醉得厲害了,不然我怎麼會看見他的眼睛璀璨如芒,像極了宇宙中最閃亮的星河,彙成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