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色之雨(3 / 3)

夢到這裏我就醒了,但意識還未完全清醒,以為自己仍在夢中。我和程靖夕那些值得回憶的片段太多了,隻是現在回憶起這些卻徒增悲傷,因為那些都是假的,他吻我,並不是愛到濃時情不自禁,他或許是把我當成聞瀾的替代品而吻下去吧。即便是最動情的時候,他與我也隻限於親吻,從未越雷池一步。我現在才知道,那是因為,他想要給他生兒育女的人,從來就不是我,而是聞瀾。

醒來後的我半張臉都是濕的,應是淩晨三、四點的樣子,我望著漆黑的天花板,等待心中的酸痛消散,與程靖夕分開後的這幾個月,我總是夢見他,比夢見老宋的次數還要多,有時一晚上要斷斷續續地夢見許多次,在夢裏,我分飾多角,與他譜寫了許多不同的故事。偶爾也重演我們過去的點點滴滴,可我大多數時候都是哭著醒過來的,心裏難受得像泡在酸檸檬汁裏。

我不知道這是否預示著我們是注定的悲劇,我隻知道,這樣頻繁的夢見他,隻是因為太想念。

忽然發現程靖夕烙在我心上的印記是那樣深刻,他的每一個側臉,笑起來時嘴角彎曲的弧度,親吻我時微微顫動的睫毛,都融在我身體的每寸骨血裏,怎麼也散不掉。

離開清水村的那天,老太太堅持送我們,是冬日裏難得的大晴天,老太太說這意味著冬天正在慢慢結束。安傑拉就在那作吟詩狀:“春天啊!就在我們眼前!”還擺了個奔向太陽的姿勢,樂得我們東倒西歪。

大家逐一上了車,我正要上車時,老太太突然往我懷裏塞了封紅包,我連忙婉拒:“奶奶,我們在您家打擾了那麼多天,真不能要這個錢。”說著我就要還給她。

老太太立馬癟嘴:“你是我孫媳婦,我給你壓歲錢是天經地義。”

我說:“奶奶您這……”我可真是為難,這紅包我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畢竟,我根本就是不是她真的孫媳婦,還不能說出真相,真擔心老人家承受不了刺激。

老太太似乎看出我的為難,拍著我的手笑了笑:“小慈啊,你是個善良的孩子,為了逗我開心,假裝我孫媳婦。”

我訝然:“您知道我是假扮的?”

老太太說:“別看奶奶我年紀大了,我可是比年輕時還要有眼力,什麼都逃不過我的眼。我們小安子哪裏能有那樣的福氣,就你倆這氣質,站一起也不般配,怎麼可能是一對。”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太太突然壓低聲音道:“你和那個程先生,其實是一對吧?”

我這下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沉默了一會,才淡淡道:“以前是,現在已經不是了。”

“我看也是。”老太太一副過來人的模樣,“你倆平時都刻意不去看對方,但趁對方不注意時,就會一直盯著對方看。”

我確實是會在程靖夕沒發覺時,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他,可他……

我低下頭苦澀地笑了笑:“他不會那樣的。”

老太太笑道:“怎麼不會?我瞧見可不止一兩次了。感情哪有誰多誰少,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像綁在皮筋兩頭的手指,走遠了,皮筋斷了,兩頭的手指都會疼,你說對不對?”

我低著頭,說不出話來了。

安傑拉從車窗探出頭來,說:“奶奶,放你孫媳婦走吧,再不走,油都要燒完啦。”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還孫媳婦,你小子再不正經去找老婆,我估計都等不到抱孫子的時候了。”又轉頭對我說,“我老啦,也不知道還剩下多少日子,能和你們一起過年,我很開心,也不知道下一年還能不能這樣熱鬧。”

我立馬接道:“明年我們還來陪您一起過。”

老太太眉開眼笑,拍著我的手,連聲說好。

車子發動後,老太太跟著車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車子走遠,站在村口的老太太慢慢變成一個黑點,我突然覺得鼻子發酸,老太太又要孤孤單單地守在家裏等待兒孫再歸來的日子,隻有一隻狗做伴,那是多麼心酸的孤獨。

我對安傑拉說:“以後你有假,就回來看看奶奶吧,別一到假期就到處旅遊,不要等到想陪家人時,都沒機會了。”就像我,再沒有機會陪伴在老宋身邊了。

安傑拉從後視鏡裏看我:“你今天怎麼說話這麼有深度?”

“我本來就是一個有深度的人。”說完我就把眼罩一拉,閉眼小憩,可我怎麼也睡不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我一把拉下眼罩,突如其來的亮光照得我眼睛生疼,我眯著眼看了看四周,蘭西一個人霸占著尾座睡著了,蘇荷也趴在我腿上睡得不省人事,我的目光落在她紮在頭上的皮筋,忽然想到老太太說的那句話。

“感情哪有誰多誰少,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像綁在皮筋兩頭的手指,走遠了,皮筋斷了,兩頭的手指都會疼。”

我輕輕解下蘇荷頭上的皮筋,一頭套一指,朝著相反的方向一點一點拉大距離,手指漸漸有了被勒疼的感覺,到了一個臨界點,皮筋啪地一聲斷了,彈在兩根指頭上。

我望著隱隱作痛的兩根手指頭,心裏想的卻是程靖夕。

他真的也會痛嗎?

他會嗎?

幾個小時的車程,我一直處在天馬行空的狀態。估計是用腦過度,下車時,腳一沾地我就覺得有點暈。蘭西和蘇荷睡飽了倒是很精神,興致勃勃地商量著中午吃日本菜還是泰國菜,最後蘇荷以武力贏取了午餐的話事權。我擺擺手道:“你們去吃吧,我得回家補個覺。”

安傑拉說:“那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我說:“不用,坐了這麼久的車,我頭有點暈,我走回去就行了,反正也沒多遠。”

蘭西說:“那行李先放車上,吃完飯我再一起送回你家。”

道別後,我一個人在街上走。我穿得特別厚,羊絨衫加兩件厚毛線衣,還套了件小棉襖背心,最後還穿了件加長款羽絨服。可今天走在街上我覺得暖得有些過頭,大概是出了太陽的原因,我曬得眼睛都直冒金星,身上一直在冒冷汗,我胸口悶得難受,強撐著走到梨園的小巷口,我已經喘得和蒸汽火車一樣了。

阮文毓的紅頭發出現在視野裏時,我有些懷疑那是不是我的幻覺,直到他來到我麵前,捂著嘴驚呼:“哇,小慈,你受了什麼摧殘,怎麼這副狼狽相?”

我喘著氣說:“你、你快扶我一下,我走不動了。”

阮文毓把我扶進就近的一家飯館裏坐下,直接從冰櫃給拿來兩瓶啤酒,將其中一瓶遞給對我說:“冬天喝這個,最帶勁了。”

我正熱著,隨手接過仰頭就喝。喝完,我抹抹嘴,打了個嗝,阮文毓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女中豪傑!”

我朝他拱拱手:“哪裏哪裏。”

於是,我和阮溫毓就在小飯館點起了菜,阮文毓這個話癆一直在地向我講述他和家人在冰島過年的趣事。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低頭喝悶酒,偶爾回應兩聲,表達一下對講述者的尊重。

過了一會兒,阮文毓突然不說話了,這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我好奇,抬起頭不解地望向他。

阮文毓蹙著眉打量我,他說:“你有心事?”

我立刻否認:“沒有。”端起酒杯又灌下一大口。

他用手指點了點桌上的啤酒瓶,說:“這裏八個空瓶,隻有一個是我的,你這樣的喝法,是個沒心事的樣子?”

我拋去一記白眼,說道:“我口渴不行嗎?”

他不說話,用一種複雜的目光注視著我。幾杯酒下肚,我熱得慌,於是,脫下厚重的羽絨外套放在一旁,身體與寒風接觸的那刻,涼爽得仿佛吃了一口薄荷糖。我的眼皮漸漸往下垂,眼前一切也如蒙上了一片薄紗,看什麼都不清晰,渾身輕飄飄的,像站在雲端。

我知道自己醉了,我每次喝醉都是這個反應,就像油水的分離反應,身體裏不重要的東西漸漸沉下去,而我原本想用酒遺忘的東西,卻慢慢浮了上來。

阮文毓說得對,我的確有心事。這個心事,是關於程靖夕的。我內心深處還是無法接受他從來沒有愛過我的事實。過去,我其實還心存僥幸過。總以為那麼久的甜蜜時光,怎麼可能都是演戲,總會有心動的時候吧?總會有個吻,是給宋初慈的。可當我知道聞瀾這麼快就有了孩子時,那個幻想瞬間破滅了。程靖夕他是真的沒有愛過我,才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轉眼就和聞瀾有了孩子。

我有太多話想對程靖夕說,太多的問題想要問他,可我說不出口,隻能任它們在我心中潰爛。

太難受,也太痛了。

我一下又一下捶著胸口,不知是怎麼開的頭,就向阮文毓說了我和程靖夕的故事,當然,故事裏的主角我全換成了別人,開始我說得眉飛色舞,可越往後我越笑不出來了,眼淚亂七八糟流了一臉。

我泣不成聲地說:“我很想不知道,那麼多好聽的話裏,有沒有一句話是真心的,有沒有一句‘我喜歡你’,不是騙我的。”

我哭了很久,整個小飯館裏就我和阮文毓兩個客人,所以哭聲顯得開闊嘹亮。

到最後我哭累了,抬起頭時,發現阮文毓的表情很怪異,有點兒憂鬱,還有點兒心疼。我見他表情不對勁就不哭了,以為是不是也勾起了他的傷心回憶,我抽了兩張紙巾,抹了抹眼淚,低下頭老實夾菜吃。

阮文毓突然開口,沒有任何鋪墊,他說:“小慈,我好像喜歡上你了,看著你這樣哭,我的心就像被人抽鞭子一樣痛,那個人不好好愛惜你,我會愛惜你,永遠不會傷害你。”

始料不及的我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我第一反應是,原來他性取向正常?第二反應是,我惹禍了,還是大禍。

我忽然哈哈笑了起來,說:“你的酒量太差了吧,現在就開始說胡話了?我們走吧,別等會你又醉臥路邊,被人扒光,這次我可不救你。”說完我站起來就想走,估計是站得太急了,氣血湧到腦門,我一下子就暈了。眼前閃得跟電視機的雪花屏一樣,眼前一陣發黑,雙腳也找不到著力點,整個人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