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元年的夏日來得早,不過五月份,京城裏已是炎熱不堪。
“咚——咚!咚——咚!”鼓樓的落更聲一波一波蕩遍了京城。
戌時了,天已擦黑,可城西的王家宅子此時卻是白茫茫一片——宅前屋後掛滿白麻,靈堂已布置妥當,鼓樓更聲響徹在王宅上空,如同喪鍾低鳴。
丫鬟小廝們披麻戴孝,在廊下廡前往來穿梭忙碌,間或有銅盆跌地、器皿破碎的聲響傳來,顯得忙亂不已。
風刮過王宅西北角的小院,窗戶紙沙沙作響。
一聲響雷驚起,弄墨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去關窗。
這夏日的雨,真是說來就來。
弄墨擰了一條熱臉帕,用手背試了試暖熱,才俯到榻前去給昏睡中的小姐擦汗。
她凝目望著床上的小姐,隻見小姐嬌柔的臉上汗水密布,並不是炎熱的緣故,而是仿佛整個人都融化了,隨著出汗,生命也在逐漸流逝。
弄墨喉頭一哽,就要哭出聲來。
怎麼會這樣啊,小姐才不過才四歲,幾日之間,父親去世,母親重病,她自己也突然就長睡不醒,怎麼會這樣啊!
“如何了?”
房門吱呀一響,舞文將傘放到門邊,湊了過來,“我領了飯,你先去吃飯罷,我看著小姐。”
弄墨心中傷痛,悄悄抬手拭了拭淚,側身把舞文讓到了榻前。
“唉——”舞文搖頭歎息,“大爺這一去,大奶奶也病倒了,小姐暈睡不醒,府上也沒個主心骨兒,亂作一團。”
“不是還有夫人呢嘛!”弄墨慢慢扒飯,輕聲說道。
舞文一頓,搖搖頭,隻低頭替小姐擦汗,不再說話了。
弄墨悲從中來,幹脆放下了筷子,“大爺不是夫人親生的,所以他死了,夫人就理都不想理!喪事辦得一團糟,大奶奶病重也不說慰問一下,連我們小姐莫名其妙暈倒了,也沒個人來招呼一句!”
舞文嚴厲地瞪了弄墨一眼,弄墨咬唇忍了忍,又低頭扒飯。
“啊!”一向穩重的舞文低聲驚叫起來,一下子跌坐在榻腳踏凳上。
“怎麼了?”弄墨心中一慌,幾步竄至榻前。
“快!快去叫大夫!”舞文厲聲驚叫,“你還愣著做什麼!”
聽見弄墨疾奔撞門而出的聲響,舞文又定了定心,跪坐起來,伸出顫巍巍的手指,探至小姐鼻前。
毫無氣息。
鼻尖冰冷,隻鼻下還有星點暖熱。
窗外風聲大作,雨打在窗戶上,劈啪大響。舞文大哭出聲。
半個時辰後,弄墨回來了,疾奔至榻前抽泣著說:“夫人不讓大夫來,說是二爺也病了要大夫守著,我好求歹求,夫人才說要咱們把小姐送過去才給大夫瞧!”
“那你還發什麼愣!還不來幫手!”舞文已俯身將小姐扶坐了起來。
雷聲大作,“啪”地一聲,窗戶大開,颶風夾雜著如利箭般的雨飆進屋裏,頓時紗帳鼓舞翻飛。
舞文根本顧不上這些,招呼著弄墨拿過一件薄披風將小姐包起來,就要將她抱起。
白光一閃,天空像被撕裂了開來,瞬間照得整個屋內亮如白晝。接著又是一聲炸雷,震得屋中器具都抖了一抖。
“啊——”尖利的驚叫劃破虛空。
屋外電閃雷鳴,舞文懷中的小姐驀地睜開了眼睛,滿含恨意的目光盯牢了抱著她的舞文,森然戒備,令人膽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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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宅西南角。
王夫人由嬤嬤虛扶著邁步進了靈堂,身後撐傘的丫鬟已渾身濕透,卻小心翼翼地低眉俯目,任由雨水順著裙邊一滴一滴在地磚上聚成一灘,也絲毫不敢言語動彈。
環視一圈,王夫人慢慢整了整衣袖,“都仔細著點!後日就出殯了,若出了什麼岔子,可別又怨恨到我身上來!”
跪在地上的奴仆都不發一言。
見態度恭順,王夫人還算滿意。
“老爺在山西任上,你們大奶奶卻身嬌肉貴的不管事兒,自己夫君過世,她卻在這當下病了,倒把什麼事兒都推到我這裏來。”
“我雖說是主母,可你們都說,大爺不是我親生的,我必要慢待了他,今日你們卻聽好了我的囑咐,我費心安排,若再出什麼差錯,可就是你們自己的不是了!”
無人敢言。
老爺王驥如今在山西任按察司使,眾人皆知,大爺王學忠是老爺原配所生,如今的王夫人是續弦,生有二爺王學孝、三爺王學禮。
前幾日,王學忠在西山墜崖身亡,大奶奶白文清傷心不已,重病臥床,再加上以往夫人與大奶奶一向不睦,因此今日夫人說出這一番話來,並不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