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那個有意出家的人的話,姥爹取消了回家的計劃,再次改道去了四川的阿壩州,牟尼溝的所在地。
這次去牟尼溝讓姥爹再次大開眼界,甚至差點以為自己可以完全擺脫弱郎大王。不過最後這個希望像牟尼溝煮珠湖裏從地下冒出的地熱泡沫一樣,升騰到最高點的時候突然破滅了。
剛到牟尼溝,姥爹便碰到了一個奇怪的人。那人每天都來煮珠湖,將十多個瓦罐浸在溫泉裏。那些瓦罐剛進溫泉裏便像活了似的亂顫,仿佛被溫泉燙傷了一般要從他手裏逃脫。那人則死死摁住瓦罐,將罐口保持在水麵以下。
姥爹看那人沉浸瓦罐的情形,就如多年後年幼的我看見姥爹將小米裝進紫砂茶杯裏一樣驚奇。
姥爹想弄清楚那人瓦罐裏的秘密,便找人打聽。
一打聽,便得知那人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阿爸許”。“阿爸許”在古語裏就是巫師的意思。當地人沒有宗教性組織和寺廟,遇到比較邪的事情基本都會請“阿爸許”來解決。寨中凡祭山、冠禮、還願、安神驅鬼、治病、出人意料穢、招魂、消災、看風水、乃至修房造屋、男女合婚、新生兒命名、超度亡靈等,均必請“阿爸許”前來主持,因而他在當地的地位比較高。
姥爹打聽阿爸許的瓦罐為什麼會顫動。
別人卻不知道。
姥爹又問,如果有人被弱郎追,阿爸許能不能解決。
別人說,凡是與鬼靈有關的事情,還沒有見過阿爸許不能解決的。
姥爹驚喜不已。來這裏泡硫黃溫泉隻是出於僥幸心理,能不能讓弱郎無法辨識本就不確定。但如果阿爸許能幫助自己徹底解決問題,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姥爹偷偷觀察過阿爸許的麵相,但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外公曾用姥爹傳授的話說,有的人麵相容易看,一看一個準兒。有的人麵相難看,可能會有偏差。而少數人的麵相極難看,如果不配合八字手相甚至骨相來看,那就無法預測。
打個不好的比方,這算命預測就如小偷偷東西。高明的小偷隻要看一眼你的穿著,就知道你有沒有錢,值不值得偷,知道你的錢藏在胸前還是下擺還是褲兜還是腳底,抑或是縫在更加隱秘的地方。人生於世,人的命運密碼就隱藏在麵相手相八字骨相之中。算命師就是要從這些方麵判斷你的未來,將上天故意隱藏的信息偷窺出來。
當然,有的人是天生麵相泄露的天機不多,有的人卻是會隱藏。
阿爸許顯然屬於後者。
姥爹打算親自跟阿爸許會一會麵。
經過詢問,姥爹得知阿爸許住在離這裏不遠的瓦茲格,瓦茲格在古語裏是蘿卜的意思。外地人都叫那個地方做蘿卜寨。
進蘿卜寨之前,姥爹從高處往下看,發現寨子的形狀像條魚。進了寨子之後,姥爹發現蘿卜寨寨門相當特別,門上有太陽形狀的圖形和白石。其中,白石在蘿卜寨的每家屋頂上都能看到。
姥爹不懂當地語言,見人便問:“阿爸許?阿爸許?”
寨子裏的人便給他指明方向。
姥爹在一個黃泥築成的圍牆外站住,這時,圍牆裏麵走出一個人來。那人正是姥爹要找的阿爸許。
“是你要找我嗎?”阿爸許用漢語問道。
姥爹驚訝道:“你怎麼知道的?”
阿爸許將姥爹往大門方向請,回答道:“你進寨子大門之前,我就知道了。”
“有誰給你通風報信嗎?”姥爹問道。
“竹溜子告訴我的。”阿爸許伸開手掌,一隻小老鼠躲在他的手掌裏。
“老鼠?”
阿爸許點頭,手掌一翻,小老鼠跌落在地,像個小球似的滾出了好遠,然後突然四肢伸展開來,倏忽一下就溜走不見了。
所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當地人尤其如此。姥爹來牟尼溝不過幾天,就知道此處之人特別厭惡竹溜子,視其為不祥之物,就像漢族人視烏鴉為不祥之物一樣。可是身為阿爸許,他卻養一隻不祥之物為他通風報信。
於是,姥爹不解地問他:“阿爸許,你怎麼會養這種不祥之物呢?”
阿爸許半邊臉扯出一絲笑,半邊臉表情僵硬,說道:“要想控製它們,就要借用它們本身的力量。驅鬼也一樣。我無須親自出手,自有我指派的鬼去對付它的同類。這就是為什麼別的巫師辦不到的事我能辦到的原因。”
“原來如此!”姥爹恍然大悟。
阿爸許問道:“你來找我,也是為了類似的事吧?”
姥爹點頭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在林芝的時候被弱郎大王看過一眼,據說被它看過的人它一個都不放過,它會一直追蹤被它看過的人,一旦有合適的機會就會殺死他。我來找您,就是問問您能不能讓我擺脫弱郎大王。”
阿爸許麵露難色。
姥爹怕他畏懼麻煩而拒絕,急忙借用別人誇他的話來奉承他,說道:“我知道這件事比較難,本不打算來找您的。但是牟尼溝的人說,凡是鬼靈之類的事情,阿爸許你還從來沒有不能解決的。所以我才來找您的。”
他聽了這話果然很受用,爽朗地笑道:“當然!當然!我既然身為阿爸許,就要給大家解決所有難題!別的寨子的阿爸許能辦到的事,我必定能辦到。別的寨子的阿爸許辦不到的事情,我也能辦到。別的寨子有些阿爸許背後說我的壞話,那是他們自己無能,羨慕我的能力的表現!”
每個寨子裏都會有一個阿爸許。所以阿爸許與阿爸許之間也有競爭,常常暗暗較量。真應了同行是冤家這句話。
蘿卜寨的阿爸許是牟尼溝這一帶最有名的,自然免不了對手會在其背後說一些閑話破壞他的威望名聲。
“不過追蹤你的不僅是弱郎,還是弱郎大王,這確實比較麻煩。所以你要在我們蘿卜寨多待幾天,我要做夠準備才能幫那你解決你的問題。”阿爸許慎重地說道。
於是,姥爹在到處都是黃泥巴牆的蘿卜寨住了幾天。
在這短短幾天裏,阿爸許不僅為弱郎大王的事做準備,還時時在姥爹麵前炫耀他的實力,驅邪捉鬼一定要拉著姥爹一同去。因為姥爹是外地人,住不了幾天就會離開寨子,阿爸許不擔心姥爹成為他的競爭對手,所以大大方方地向姥爹講解他驅邪捉鬼的方法,讓姥爹收獲不少。
姥爹也沒閑著,有空便幫寨子裏的人看相算命,借以更加深刻地理解迷海大師傳授的大小輪回術。
有一天,寨子裏一個人來找阿爸許,說最近他家裏半夜總是聽到敲門聲,打開門後卻沒有看見人,如此反複幾天之後,他妻子神色越來越憔悴,好像被煙熏過一樣。
阿爸許拿上他常用的獸骨封和羊角卦,便跟著那人出了門。出門之前,他自然不會忘記拉上姥爹。
姥爹前幾次跟他去驅邪,大多是找一找丟失的東西,或者對著窗戶牆壁念念咒語,跟姥爹在老家看到的道士畫符念咒沒多大區別。這次難得有件聽起來就奇怪的事,姥爹自然樂意跟著去。一為湊湊熱鬧,在這寨子裏確實無聊得很;二為驗證阿爸許的真實實力。
到了那戶人家門前,姥爹發現門上掛了紅紙條。這是當地的習俗,家裏有病人便會在門前掛紅紙條。阿爸許將獸骨封放在門檻外,然後對著獸骨封念念有詞,那獸骨封竟然像活了似的,旋轉一周之後,緊緊貼在門檻上。阿爸許念完咒語之後對姥爹說,這是為了擋住外麵的影響,好讓他的羊角卦占卜得準確。有些精明的鬼靈會在門外看著他占卜,在他丟下羊角卦的時候作祟幹擾羊角卦落下的方向和姿勢。這樣的話,他占卜出來的事情就不準,會漏掉一些重要信息。
後來外公告訴我,姥爹在家裏加高門檻的時候,在木門檻和青磚之間撒了薄薄一層骨頭粉。這樣的話,姥爹和外公掐時算卦都比外麵的算命先生要準很多。
獸骨封放好之後,阿爸許走到房屋中間,將手一撒,羊角卦就掉在了地上。
羊角卦有兩片,一正一反,合起來是完整的羊角。姥爹早就對卦象有所了解,知道擲出兩個平麵向上的卦象,叫陽卦;擲出兩個弧麵向上的卦象,叫陰卦;擲出一個平麵向上一個弧麵向上的卦象,叫聖卦。
地上的羊角卦兩片都弧麵向上,陰卦。
阿爸許的臉色頓時一沉。
姥爹也猜測這次的問題比較難解。
“有鬼作祟。”阿爸許用漢語先對姥爹說了一遍,又對那個人說了一遍。然後,他跨出門檻看了一番,似乎在想象晚上的敲門聲因何而起。不一會兒,他又跨進門檻,看了看躺在床上悄無聲息的女人。巫醫不分家。他像醫生一樣翻看女人的眼睛,扒開她的嘴看了看她的舌頭,又摸了摸手腕處的脈。
女人的丈夫急切地看著阿爸許,結果的好或壞隻聽他一句話。
這下阿爸許似乎真被難住了,半天沒有說話,眼神凝重。
“昨晚有誰在這個門前經過?”阿爸許站在門口對著外麵的大街問道。
這話顯然不是問姥爹的,姥爹昨晚跟阿爸許聊天地陰陽聊到深夜,就在阿爸許家借宿了一夜。
這話也顯然不是問這家戶主的,那人說過,聽到敲門聲開門之後,他並沒有看到門外有什麼人。
門外的大街上空空蕩蕩。
姥爹沒聽懂阿爸許的話,問阿爸許道:“你剛才跟誰說話呢?”
阿爸許幽幽道:“跟我一個朋友說話。”
一陣陰風從姥爹臉上掠過。
“什麼朋友?”姥爹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剩下兩三分就差他的回答。
阿爸許見這裏除了姥爹之外沒人能聽懂漢語,便直白說道:“別看我平時捉鬼驅鬼,好像我和鬼不共戴天一樣。實際上有些鬼是我的摯交好友。在它遇到麻煩的時候,我會幫忙。在我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時,它會還我的人情。”
“這麼說起來不太像是好友,反而有點像相互利用。”姥爹說道。
阿爸許無所謂道:“有利益才成為朋友嘛。沒有利益就沒有交集,難以成為朋友。比如我這次答應幫你解決弱郎的事情,也是為了借你這個外地人來證明我的實力。等我做到了,別的寨子裏的阿爸許便會心服口服。因為其他阿爸許從來解決不了弱郎的事情。”
姥爹啞然。
阿爸許見姥爹驚訝,皺眉聳肩道:“請你原諒我說得這麼直白。你們漢語裏有一句話叫作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驅使鬼幫我辦事,靠的就是給它錢,給它供養。所以我必須從別人那裏收取一定的利益。”
姥爹早就注意到,這個阿爸許每次給人辦完事都要收一點東西,有時候是煙土,有時候是活雞,有時候是酒,更多時候直接給錢。如果是別人,收錢收禮的時候或許會不好意思或者假裝不好意思,而他收得理所當然,麵不改色。要是別人送得少了,他還會擺出不高興的表情。別人見他不高興,怕他下次辦事不力,隻得再補上另外的禮品。
他收了禮品回家之後,會在自己家裏再辦一場法事,殺雞舞劍,燒紙燒香。每當此時,家裏便無故起風。此時姥爹才知道,原來阿爸許是給暗中幫他辦事的鬼靈祭祀,讓鬼靈好吃好喝,以示孝敬。
阿爸許回到那人屋裏,坐在椅子上做了個抽煙的姿勢。那人急忙將屋裏藏著的好煙恭恭敬敬地送上,任他抽吸。
那人見阿爸許暢快地吐出一個圓溜溜的煙圈,見他麵露愜意,忙湊到他麵前一邊打手勢一邊嘰裏呱啦地說了一通。按照那人的手勢和急切的表情,姥爹猜測他問的大概是還要多久才能好之類的問題。
阿爸許不耐煩地說了一句話,大概是對別人的質疑表示憤怒。
他朝姥爹招招手,說道:“可能要等一會兒,你也坐著歇歇。”
“等什麼?”姥爹問道。
“等我朋友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說道。
他們三人對坐了大概兩個多小時,終於門口起風了,卷起地上的樹葉和渣土,嗚嗚地叫喚。阿爸許立即放下煙,小步跑到門口前。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側耳傾聽。
屋裏的姥爹和那人都不敢打擾。
風漸漸弱了下去,樹葉和渣土重新落在了地上。阿爸許轉身回到座位上,對那人嘰裏呱啦地說了一通,說得那人麵紅耳赤。
姥爹好奇,剛要問,阿爸許就主動對姥爹說明情況了。
“原來是個獐子作祟!”阿爸許憤憤道,“那獐子把這裏當它家了,晚上敲門進屋,進了屋之後就和他老婆睡覺。他老婆被獐子迷了,不知道壓在她身上的是獐子,還以為是她男人。獐子用迷魂法跟他老婆做過那檔子事後,在太陽出來之前就回到山裏去了。他老婆跟獐子做那檔子事做多了,身體染上了邪氣,所以病成這樣。”
那時候姥爹經曆的鬼事不多,聽到阿爸許說獐子迷人,咋舌不已。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姥爹詫異道。
阿爸許不容別人質疑他,將手一甩,說道:“你不信?她手臂內側肯定有獐子的抓痕!我叫她給你看看!”
阿爸許對那人又說了一番話,那人也像姥爹一樣驚訝。
那人走到女人床前,將她的手從被子裏抽出一看,果然兩隻手臂的內側有數條破了皮的抓痕!
阿爸許解釋說,獐子的體格小,不能抱住女人,兩個爪子隻能抓到人的手臂內側。也正是因為這樣,那人開門的時候沒看到什麼東西,而獐子早從下麵的門縫裏溜進來了。
姥爹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阿爸許又問床頭的女人有沒有發覺異常。
女人這才似有所悟,嘰裏呱啦地說了一些話。
阿爸許翻譯給姥爹聽,說女人想起每天晚上做那檔子事之前會聞到滿屋的清香味兒。那氣味不但好聞,還在一定程度上令人生起難以抑製又帶著羞澀的欲望。
阿爸許說,這是獐子分泌的麝香。雄性獐子的肚臍和生殖器之間有麝香腺,在發情季節特別發達,能分泌麝香。獐子在猥褻女人之前,麝香大多起迷幻作用,讓女人在朦朦朧朧中誤以為它是自己的男人。
姥爹以前聽說過狐狸誘人,蛇誘人,黃鼠狼誘人,還未曾聽說過獐子誘人,並且是以它獨有的麝香手段誘人。
那男人知道是獐子作祟之後,氣得在屋裏直跳,嘴裏哇哇地叫。雖然聽不懂他的語言,但是姥爹知道他是在罵罵咧咧。
阿爸許則無動於衷,或許是覺得這個男人的暴跳如雷沒有任何意義,也或許是他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他又抽起了他的煙,似乎在等待什麼。
那男人稍稍平複心情之後,從後院裏捉了一隻活雞來,翅膀和雙腳被草繩綁住,丟在阿爸許麵前。那隻雞飛又飛不得,跑又跑不得,像一塊死肉一般跌在阿爸許麵前。姥爹這才明白阿爸許是在等什麼。
這種情況之下,受害者必定會想什麼辦法來報複作祟者。可受害者能力有限,自然隻能借助阿爸許的力量來達到目的。可阿爸許不是想請就請得動的。阿爸許是在等待這個男人的禮品。他很清楚這個時候別人會做什麼,他能得到什麼。
他長於此道。
令人意外的是,阿爸許對眼前的活雞視而不見。
那男人看了阿爸許一眼,領悟到他是什麼意思,於是又去了後院,再提了一隻捆綁了翅膀和雙腳的雞進來,扔在阿爸許麵前。
阿爸許還是無動於衷,繼續抽他的煙,將一個個煙圈吐得非常漂亮,圓滑細膩,粗細一致。
那男人再次去了後院,提了一隻雞來。
阿爸許見腳前躺了三隻肥雞,終於從座位下走了下來,手腳麻利地將三隻雞的腳綁在了一起。那三隻雞原本還算安靜,可是阿爸許的手一碰它們,它們便發了狂似的掙紮翻滾,嘴巴也咯咯咯地叫個不停,好不聒噪。
阿爸許尷尬道:“它們知道我的手有靈力呢,所以嚇壞了。”
捆綁在一起的雞無法消停,吵得人說話都聽不太清楚。
姥爹毛遂自薦道:“我在貴州的時候學了一手讓雞安靜的方法,我讓它們安靜安靜。”說完,姥爹一手伸進雞毛裏,嘴裏念念有詞,然後另一隻手在雞脖子上做了個象征性的砍殺手勢。再鬆開手,那隻雞便一動不動了,像死了一樣。
輪流給另外兩隻雞做了同樣動作之後,那兩隻雞也躺在了地上,一動不動。三隻雞由於腳綁在一起,所以三隻雞都兩腳朝天,姿勢古怪。
阿爸許見地上的雞服服帖帖,第一回用驚訝又欽佩的眼神看了看姥爹。
在年邁後無數無聊的時間裏,他給我這個曾外孫表演了無數次給雞催眠的絕活兒。每當有覓食的雞走到他的腳底下啄食的時候,他便突然出手,抓住雞的翅膀,然後笑眯眯地對我說:“來,亮亮,看我讓雞睡覺。”
他的那雙手仿佛有瞌睡的魔力,到他手裏的雞很快就會陷入睡眠,睡得很深,深得像死了一般。隻要我不用手指去戳,不震腳去嚇,那雞就會睡十多分鍾,甚至半個小時。
外公說,你姥爹的手軟綿有力,非常靈活,讓雞睡覺那是小菜一碟,更厲害的是能讓麻雀在他手掌心飛不起來。一隻靈活的麻雀,如果放在姥爹的手裏,即使姥爹張開手掌,麻雀也無法飛出他的手掌心。因為麻雀無法在姥爹的手掌裏借勢。
可惜我未曾親眼見過。
不過姥爹用他的手摸我腦袋的時候,我確實能感覺到那雙手除了能給我安全感之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常感。
“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阿爸許斜扯了嘴角笑道。
姥爹說:“雕蟲小技,比不得您。”
阿爸許道:“等我幫你解決了弱郎大王,你就教我這一手,怎樣?”如果他學會了這一手,確實以後收人家的雞的時候就方便多了。
姥爹答道:“好。”
阿爸許轉頭對那個男人說了一番話。隨即那個男人麵露不滿,但不滿的表情轉瞬即逝。他又走進後院,再次提了一隻活雞進來。
姥爹驚訝地問阿爸許:“不都收了三隻雞了嗎?你還嫌不夠?”
阿爸許掏出一把隨身攜帶的刀來,在雞的脖子上一抹,雞血飛濺而出。
他撅起嘴巴控製垂死掙紮的雞,說道:“那三隻是給我的,這隻是給他們自己的。”
雞血噴灑在地上,畫出一個粗劣不堪的符。
然後,他叫那個男人拿出一個瓦罐來,放在噴得到處都是的雞血上。他用雞毛擦了擦手上的血,將雞塞進瓦罐中。
他的手指在瓦罐上指畫了片刻,然後在瓦罐前麵坐在了地上。
不一會兒,一隻獐子出現在門外的大街上。它扭頭看見了門內的瓦罐,立即蹦進屋裏來,圍著瓦罐鑽。
那男人見了獐子比見了仇人還要激動,急忙從屋後提了一把屠刀來,牙癢癢地要當場宰殺了它。
阿爸許喝了一聲,示意那男人不要動刀。
那男人站住了,眼睛能噴火。
屋裏突然彌漫了清香,屋裏的人如同置身於春季的花海中。那是獐子的麝香散發出來的香味。那男人卻沒有半點享受的意思,臉漲得如豬肝。手裏的屠刀仿佛被風吹動的樹葉,震動不已。
那隻獐子用前腿抱住了瓦罐,後身戰抖。看來它是將瓦罐當作了被它迷惑的女人。香氣越來越濃。
獐子忽然一躍而起,跳進了瓦罐中。它那明顯大於罐口的身子硬生生地擠了進去。
阿爸許見請君入甕完成,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塊四四方方的紅布,將瓦罐蓋住,然後從他自己的腰上解下腰帶,係在那塊紅布上。
看著蓋著紅布如酒壇一般的瓦罐,姥爹想起第一次在牟尼溝的煮珠湖看見他提著瓦罐的情形。那時他手裏的瓦罐也是這樣蓋著紅布,透著詭異的氣息。姥爹如當頭棒喝,突然明白了那些瓦罐為什麼開始安安靜靜的,浸入溫泉水中的時候像活了一樣顫動。原來他將捉到的精怪在溫泉裏活活浸死憋死。
不用問也知道,阿爸許這麼做是不想親手殺死這些修煉了數百年的精怪,免得煞氣纏身。他可以將死因歸結於水。至於他為什麼選擇在煮珠湖的溫泉裏浸死它們,姥爹也能略知一二。既然煮珠湖的硫黃溫泉可以讓人的身上充滿硫黃味,自然也可以讓那些死去的精怪染上硫黃味。這樣的話,或許可以讓那些精怪的同類無法發現已經死去的同伴,從而不在他的身上找麻煩。這跟凶手作案後抹去留下的痕跡一樣的道理。
再看阿爸許的時候,姥爹忽然感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意比鬼靈的還要凜冽三分!
阿爸許將酒壇一樣的瓦罐提起來,滿意地將瓦罐旋轉一周,又用手指輕輕敲了敲,然後對那男人哇啦哇啦地說了一些話。
那男人滿意地點頭。
姥爹猜測阿爸許說的是要照例親自將獐子浸入溫泉中溺死。跟著迷海大師學習了七天大小輪回之後,姥爹暗暗覺得自己的理解能力有了狂飆式的提升。雖然來這蘿卜寨時間不久,聽的當地語言不多,但是姥爹感覺能聽懂五六分此間人對話的意思了。
這是他自己完全沒想到的。
或許,這就是迷海大師說的“知行合一”的效果。
捉到獐子之後的那個夜晚,阿爸許又殺了一隻雞給他的朋友們分享。姥爹見到三兩個黢黑的影子從外麵進屋然後離開。阿爸許特意交代,叫姥爹避開它們。它們如果見到生人,定然會不高興。
姥爹猜測,幫阿爸許做事的那幾個鬼靈是害怕其他人知道它們是誰,免得走漏消息,讓它們的同類知道是哪些鬼靈在幫人辦事。有錢能使鬼推磨,但是推磨的鬼未必就心不虛。它們如出賣同類的人類叛徒一樣害怕,卻又如貪婪的人類一樣舍不得那點利益。
蘿卜寨的阿爸許比其他阿爸許厲害就厲害在這裏,而不是在法術上要勝出其他人一籌。難怪其他阿爸許會在背後說他的閑話。
那幾個被阿爸許利用的鬼靈走後,阿爸許又燒紙焚香,再將它們供奉一番。
這時姥爹才看到他家裏有專門供鬼的牌位,之前用一塊繡了花紋頗具民族特色的布擋著。如果不細心看,還以為那裏供奉的是祖先或者神仙。
把鬼供奉在家裏,姥爹聞所未聞。
阿爸許見姥爹從躲藏的地方出來,忙重新將那塊遮擋的布掛起,將漆黑如墨的鬼位牌擋住。
見阿爸許這樣,姥爹便假裝沒看見,順口問道:“阿爸許,你說幫我解決弱郎大王的問題,到底要多久才能解決啊?我遠在湖南的父親托人帶了好幾次口信,叫我盡早啟程回去,我等不起啊。”
姥爹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不可能收到老家托來的口信。他是在從峨眉山來這裏之前收到口信的。
阿爸許從旁邊一個桌子的抽屜裏拿出兩個奇怪的帽子,說道:“一切都在準備中。弱郎大王有多難對付,你不是不知道。我除了要我的鬼靈朋友幫忙,還得做一些其他的準備。這兩個帽子就是我最近做出來的。”
姥爹拿起帽子一看,類似明朝官員的帽子,以鐵絲為框,外麵蒙著一層布,冠後還有兩個翅。
“你弄這種帽子幹什麼?這是明朝官帽,要是被人發覺,小心告你圖謀不軌!”姥爹說道。
也許是因為這裏一直沿襲當地風俗,並沒有受到太多朝廷強製規定的影響,阿爸許不以為然地搶過姥爹手裏的帽子,給自己戴上,然後指指點點道:“什麼圖謀不軌?就算皇帝倒台,我也不會關心半點。我這帽子是給你和我預備的。”
“給我們預備的?預備幹什麼?”姥爹不解。
“你看,這種帽子有鐵絲定型,在頭頂之上還有一截帽冠。倘若弱郎大王以手摸頂,帽冠能隔開手和腦袋的距離。它就摸不到你的頂,就不會讓你也變成弱郎。這是假如我們失敗後的自保辦法。”阿爸許拉起姥爹的手,讓姥爹的手壓在帽冠上,模仿弱郎大王以手摸頂的樣子。
這種還沒有開始就想著失敗的準備,姥爹不知道該稱之為未雨綢繆的聰明,還是自傷士氣的沒信心。
阿爸許從姥爹的表情裏看出端倪,笑著對姥爹說:“我不是沒有信心……話不能這麼說……是我們跟它的實力差距太大。我的師父生前曾經給我說過巫師和鬼靈的等級。由於各個地方各個法術流派不一,對巫師和鬼靈的等級稱呼不一。我師父自己重新劃分了一個等級標準,就像你考取功名也分秀才舉人進士翰林之類的。”
“最弱的自然排除在等級之外,就像你們在沒考取秀才之前沒有任何功名一樣,雖然這些人都讀過書,但是不給與級別。最低等的叫作外甥,高一點的叫作舅舅,再高叫作姥姥,最高叫作祖宗。那弱郎大王就是祖宗級別的。而我剛剛夠得上外甥級別。你說我們跟它實力差距大不大?你說我該不該先想自保?”阿爸許說道。
阿爸許這些話倒是實話實說。他雖然比其他寨子的阿爸許有能力,但他多是借助鬼靈的力量,所以自稱外甥級別並不是有意貶低自己。
姥爹放下帽子的事情不談,轉而對這種級別區分十分感興趣,忙問剛才捉的獐子算是什麼級別。
阿爸許說這獐子也算得上外甥的級別。
後來,姥爹一直用這種級別來區分遇到的怪力亂神。
他曾偷偷告訴外公,埋在後園裏的小米雖然看起來年紀小,但是它的能力遠不止於此,小米是達到姥姥級別,幾乎就要夠到祖宗級別的實力鬼靈。隻是小孩子都是玩性太重,就像再聰明的學生在貪玩的年紀很難完全發揮實力一樣,小米的潛能還遠遠沒有發揮出來。
姥爹又問了許多種類的鬼靈各屬於什麼級別。
阿爸許一一回答,回答到不耐煩的時候,他拿出了一本線裝書,叫姥爹自己看。那書是阿爸許的師父總結了百餘種鬼靈等級的經驗,跟後來姥爹研習的《百術驅》有很多內容重合的地方。
姥爹花了整整一夜時間將那本書草草瀏覽了一遍。
阿爸許要在天明之前收回他的書。他說那本書是不能白天翻閱的,不然會有不祥的事情發生。
姥爹雖然按照他的要求在天明之前合上了書,但不祥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弱郎大王找到蘿卜寨來了!
在弱郎大王來蘿卜寨的那天傍晚,姥爹已經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那天傍晚,姥爹和阿爸許剛吃完飯。姥爹突然心神不安,好像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樣,可是明明什麼東西都沒有丟。
很多第六感敏銳的人會在大事來臨之前有預感,就像馬兒能嗅到危險氣息止步不前,就像老牛在主人起了殺意之時會流淚。很多生靈包括人在內,都有這種超乎尋常的知覺,不依附於肉體器官的知覺。
阿爸許見姥爹坐立不安,問他怎麼了。
姥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阿爸許習慣性地掏出他的羊角卦,就地占卜了一卦,問是不是有不好的事要發生。卦象是兩個弧麵朝上,代表不吉的陰卦。
並不是陰卦就代表不好。
在羊角卦的占卜中,聖卦有給予,保護的意思;陰卦有領受,認可的意思;陽卦有自己做主,拒絕參與的意思。
除了陰卦陽卦聖卦,還有馬頭卦。
馬頭卦就是丟下的卦既不是卦麵朝上,也不是卦麵朝下,而是卦尖插在泥裏,形似馬頭。馬頭卦是最不好的卦象,出現馬頭卦預示將出現不祥的事情,當然,馬頭卦出現的情況很少很少。
問好的事情如果出現陰卦,那就是好。問不好的事情如果出現陰卦,那就是不好。因為陰卦有領受,認可的意思。阿爸許問的是會不會有不好的事要發生,出現陰卦則代表認可有不好的事要發生。
這種占卜方法最容易,所以最常見。不過占卜的問題也最簡單。複雜一些的問題便不能用這種占卜方法。
阿爸許對著兩片弧麵向上的羊角卦看了一會兒,然後安慰姥爹道:“不要擔心,就算有什麼事,我不在你身邊嗎?”
阿爸許的話音剛落,他們就聽到了門外街道上“噠噠噠”類似奮馬疾蹄的聲音。他們一同朝門外看去,隻見僵硬如稻草人一般的弱郎大王在黃色泥牆的背景下蹦跳而來。
由於身上的衣服多年未換,衣服已經破爛得如一塊抹布。它的臉如同經曆了風吹雨洗的花崗石,上麵長出了薄薄一層類似綠苔的東西。即使它與姥爹上次見到的時候差別很大,但是姥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
它的臉上多了一道醒目的傷疤,那道傷疤從它的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傷疤皮下的肉翻出,如同從它眼角爬出的一條肉蟲。
那道傷疤讓姥爹認定,弱郎大王是痣起弱郎,絕不會是膚起肉起,也不是血起骨起。但當看到弱郎大王那雙手的指甲時,姥爹猶豫了一下。那雙手的指甲有三寸來長,顯然是後來生長的。骨起弱郎的骨骼和指甲會繼續生長,但是眼前的弱郎大王指甲在猛地生長,骨骼卻不見增長。
“我的祖宗!”阿爸許收起羊角卦,急忙返身去了鬼牌那裏,掀開遮擋的布,抓了一把香灰抹在臉上。這樣可以避免弱郎大王看到他的真麵目。然後,他迅速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兩頂明代烏紗帽,一頂自己戴上,一頂遞給姥爹。
姥爹戴好帽子,看了一眼阿爸許家的門檻。
他家的門檻太低了,可是現在加高已經來不及了。
“快跑!”姥爹見識過它輕易撂倒三十多個弱郎的場麵,知道毫無防備的兩個人不是它的對手,所以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這時阿爸許卻比較有定力。
“先不要跑。雖然這些天準備還沒有做足,但是它既然來了,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厲害。”阿爸許的眼神裏難得地閃過一道堅毅的光輝。
姥爹見他不肯撤退,便也隻好跟他並肩作戰,雖然不能幫上什麼忙,陪在旁邊做一下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竹溜子!”阿爸許低喝一聲。
一道黑色的影子便迅速從外麵梭了進來,爬到了阿爸許的手掌心。是姥爹第一次見阿爸許時看到的那隻老鼠。
一隻老鼠能做什麼?姥爹心中打鼓一樣慌亂。
阿爸許抬臂一甩,將老鼠甩到了房頂上。房頂有個小口,通向屋頂。
蘿卜寨的屋頂跟南方多雨地區的屋頂不一樣。南方的屋頂多為傾斜的,有密密麻麻如魚鱗的瓦,為的是排雨方便。蘿卜寨的屋頂幾乎都是平頂,常做曬玉米或者柴木而用,有點南方曬穀場的意思。
老鼠上了屋頂之後吱吱吱地叫,老鼠爪子在上麵抓得嗤嗤嗤地響。
當弱郎大王快蹦到門口的時候,突然無數圓溜溜的豆子從屋簷上滑落下來,如大雨傾瀉。豆子蹦蹦跳跳,在門前撒了一大片。豆子有大豆、蠶豆、豌豆、綠豆、菜豆、小豆,種類混雜,難以分辨。豆子有黑色的,黃色的,青色的,紅色的,不一而足,色彩斑斕。可能一種豆子數量太少,阿爸許才各種豆子湊到了一起,早早地藏在了房頂上。而房頂肯定有一個活塞類的開關或者漏洞類的遮擋,隻要老鼠從那裏鑽進或者鑽出,就能讓豆子漏出來。
姥爹看到傾瀉而下的豆子敲打在地麵和石頭上,咯咯噔噔,淅淅颯颯,如同一支毫無章法卻悅耳動聽的曲子。
姥爹明白阿爸許這麼做的意思。弱郎什麼都不怕,但怕高門檻,那是因為怕絆倒跌倒無法爬起來。這些豆子曬得幹幹脆脆,踩上去肯定滑溜滑溜,站立不穩。弱郎如果踩在上麵,必定也難以保持平衡。這跟高門檻的作用殊途同歸。弱郎忌憚於高門檻,應當也忌憚於這些豆子。
姥爹料定門外還有幾個看不見的阿爸許的朋友在幫忙。因為豆子雖然撒得到處都是,但顯然沒有蹦出去多遠,全部集中在弱郎大王和門檻之間的道路上。一個一個的豆子停下之後,還在不停地旋轉,並沒有安安穩穩地躺在那裏。這也應該是他的朋友作祟的緣故。
倘若是普通人幫忙,不可能騰出千萬隻手來將每個豆子旋轉。可是對鬼靈來說,這是作祟的小把戲而已,自然不在話下。
旋轉的豆子更增加了滑倒的概率,恁是姥爹的貓腳功夫恐怕也無法安然無恙地走過去。
看著地上旋轉不停的豆子,姥爹忍不住心生感歎——這阿爸許的能力還真不容小覷。
打蛇打七寸,打狼打豆腐腰。而打弱郎,隻能將它打倒。
阿爸許的臉上不禁露出幾絲詭異而又緊張的笑,仿佛小孩子拉滿了彈弓對準了樹上的麻雀兒,隻等麻雀兒痛叫一聲從枝頭跌落。
姥爹經曆了三十六個弱郎瞬間土崩瓦解的場麵,此時自然心裏不如阿爸許那樣充滿希望,但是誰不會在失望中又抱有一點希望?由是,姥爹也暗暗攥緊了拳頭,眼睛如炬,死死盯著一蹦一跳的弱郎大王。
在峨眉山遇到迷海大師的時候,姥爹就僵屍的迷惑問過迷海大師。迷海大師卻說僵屍與大小輪回無關,所以不討論。
姥爹據理爭辯道,世間萬物不都在輪回之中嗎?
迷海大師說,僵屍是什麼?集天地怨氣,取天地死氣,晦氣而生。不老,不死,不滅,被天地人三界摒棄在眾生六道之外,浪蕩無依,流離失所。身體僵硬,在人世間以怨為力,以血為食,這稱之為僵屍。既然被三界六道摒棄,那就不在大小輪回的討論範圍裏。
離開峨眉山之後,姥爹又查閱了古文經典,從古書《子不語》中了解到僵屍還有三個別名:移屍、走影,及走屍。而民間傳說共分一十八種,僵屍、血屍、蔭屍、肉屍、皮屍、玉屍、行屍、炸屍、汗屍、毛屍、走屍、醒屍、甲屍、石屍、鬥屍、菜屍、綿屍和木屍。
查閱來查閱去,姥爹也沒弄明白痣起弱郎到底算什麼樣的僵屍。
到頭來,姥爹還是覺得阿爸許的分別簡單又實用。將各類鬼靈精怪統一為外甥,舅舅,姥姥,祖宗級別,就萬事順暢了。何必糾結於到底是什麼類型,這或許就是“大道無形”的境界吧?
阿爸許扯了扯姥爹的衣袖,將他從飄遠的思緒中拉回來,叫他看看接下來的精彩戲目。
弱郎大王麵無表情地朝他們蹦來。它飄然而起,重重地落下。腳步所到之處,豆子如稀泥豆渣搓成的一般變得扁平如紙。別說失去平衡了,它連個晃都不打一下,徑直朝門口蹦來。
姥爹又轉身要跑。
阿爸許再次將他拉住。
“別急,我還有一招!”阿爸許神色嚴峻地說道。
所有的閑庭信步都是從兩股戰戰幾欲先走的經曆過來的。姥爹後來的從容也是經曆了無數次危險境地而鍛煉出來的。
姥爹緊張兮兮道:“還有什麼招?”
阿爸許說道:“這招還是從你老家那裏學來的,趕屍!”
話剛說完,弱郎大王已經到了門口。
阿爸許奮力一震腳,兩根手腕粗兩米長的竹竿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了出來,直戳戳地朝弱郎大王刺去!
姥爹回頭一看,與門相對的牆壁上有兩個圓孔,竹竿是從那裏飛出來的。竹竿如射出的箭,劃破空氣,發出凜冽的叫聲,如一個女人撕心裂肺地嘶叫。姥爹忍不住要捂住耳朵。
姥爹原以為竹竿是奔著弱郎的胸口去的,要把弱郎像豆腐一樣捅穿。
竹竿到了弱郎近前的時候突然稍稍變向,分別從弱郎的兩隻袖子裏鑽了進去!
弱郎大王以前沒有見過誰用這種奇怪的方式對付它,對這兩隻竹竿莫名其妙,眼神裏居然閃過一絲茫然。就這一掠而過的驚慌,讓阿爸許欣喜若狂。與祖宗級別的鬼靈爭鬥,倘若對方能有一點怯意,那是極度能令低級別對手驕傲的。這種逆襲的滋味不能不讓他血脈賁張!
“你看!你看!它害怕了!”阿爸許有些失態地拉著姥爹喊道。
姥爹頓悟過來。這招確實是學自湘西趕屍。
趕屍名為趕屍,其實是抬屍。倘若在荒山野嶺看到一個道士搖著鈴鐺驅趕一群僵屍,確實非常嚇人。姥爹出遊離開湖南之前經過了湘西,目睹了好幾次趕屍的場景。後來有一次趕屍的道士喝多了酒,將他們趕屍的秘密全數抖漏出來。
原來一排僵屍中有前後兩人是道士的徒弟,中間搭上兩根竹竿,僵屍的手臂便綁在竹竿上。這樣的話,僵屍的腳懸了空,看起來就像僵直的。隻消前後兩個徒弟聽從道士的指揮,便可上演一場可怖的趕屍假象。
由於竹竿有韌性,負重的時候會上下擺動,於是活靈活現。
阿爸許就是想通過兩根竹竿將弱郎大王像僵屍一樣扛起來,使得它的雙腳離地。一旦它的雙腳離地,就無法蹦跳,無法移動,無法前進了。
想法很好,可是誰來扛竹竿呢?姥爹心想道。
就在此時,阿爸許大手一揮,大聲喊道:“快!你我各扛一邊,將它抬起來!”
原來是要自己抬!
此時已經容不得猶豫再三了,姥爹和阿爸許立即如兔子一般蹦了過去,一前一後抓住從弱郎大王袖子中穿過的竹竿,硬生生將弱郎大王抬了起來!
弱郎大王無法蹬地,便失了勢,在竹竿上左右搖晃,意圖將姥爹和阿爸許晃倒。
姥爹和阿爸許急忙雙手抓住竹竿,防止竹竿從肩頭滑下來。
在老家的時候,姥爹不止一次地幫人抬過棺材。棺材裏人的重量其實不大。可棺材本身重量是人的幾倍不說,裏麵還塞滿了沉重的防潮石灰。於是,一口棺材必須有八個年輕力壯的人來抬,號稱八大金剛。
可是弱郎大王一個便比姥爹抬過的棺材還要重,還要晃。其力量堪比一隻活生生圓滾滾的野豬。且不說這手腕粗的竹竿是否承受得住,姥爹和阿爸許的肩膀早就不堪忍受這樣的折磨了。
可笑的是,阿爸許想到了用這種方法控製弱郎大王,卻沒想下一步該怎麼做。他愣愣地扛著如活蛇一樣暴動不已的竹竿,臉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幸好他的朋友還在旁邊,隻要是他和姥爹抬腳踩向的地方,豆子都會往四處散開,留出足夠容下一隻腳板的麵積。不然的話,這些豆子坑害弱郎大王不成,倒讓自己摔得豬啃泥了。
“接下來怎麼辦?”姥爹感覺肩膀上像破了皮,又被人潑了一碗辣椒水一樣火辣辣的疼。要不是生命攸關,他早忍不住要撂擔子了。
“我也不知道!”阿爸許懊惱地喊道。此時的尷尬已經將他剛才的小小得意衝洗得無影無蹤。
姥爹一眼看到了對麵的矮土牆,矮土牆旁邊還有一根分了叉的樹。往日裏,姥爹看見過有人在這裏晾衣服。姥爹心生一計,喊道:“你我合力把它抬到矮土牆那裏去!我把我這邊放到土牆上,你把你那邊放在樹杈上!如何?”
“好!”阿爸許立即回答道。他已經疼得齜牙咧嘴,幾乎要把牙齒咬碎。
他的朋友自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唰”的一聲,豆子朝兩邊分開,露出一條寬敞的道路來。
阿爸許急忙往矮土牆奔走。姥爹緊步跟上。
到了矮牆邊上,姥爹急忙將肩上的竹竿移到矮土牆上,阿爸許同時將竹竿的另一頭放在樹杈中間。
放下之後,姥爹跌坐在旁邊,一邊仰頭看弱郎大王拚命晃動身子,一邊揉捏火辣辣的肩膀。
阿爸許則趴在地上喘息,如一條懶狗,隻差要把舌頭吐出來了。
“你就讓他晾在這裏?”姥爹踢了一腳懶狗一般的阿爸許。
嘴上雖然這麼問,但姥爹覺得這還真是個好主意。如果長時間將弱郎大王晾在這裏,說不定就晾成肉幹了。這樣倒是很省事。
阿爸許還在喘氣,根本沒力氣回答姥爹的問題。他一年四季隻是念念咒語,舞舞大神,沒做過重的體力活兒,肩膀沒挑過,手沒提過,這突然一下仿佛抬八個人才抬得起的棺材,筋骨當然受不了。就算弱郎大王就此變成肉幹,他也得花十天半個月才能養好那身嬌貴的筋骨皮肉。
過了好一會兒,阿爸許才要死一般地弱弱回答:“如果你是我寨子裏的人,給我一百隻雞十隻羊我都不會答應給你辦這種事。”事已至此,他居然還想著雞和羊。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了看竹竿上的弱郎大王,癟嘴道:“原來祖宗也不過如此嘛!”
姥爹看了看街道兩頭,詫異地問道:“我們跟弱郎弄出這麼大的聲響,為什麼左右兩邊沒有半個人來看熱鬧呢?難道你們羌族人不喜歡看熱鬧?外麵有很大的響動也不出來瞧一瞧?”
阿爸許竊笑道:“他們能聽到響動,就是走不到這裏來。”
“為什麼?”
“我的兩個朋友在路的兩頭堵住了,當有人聽到聲音想走到這裏來時,我朋友便略施小計,讓他們走到另外一條道路上去,或者在原地打圈圈。”
“鬼打牆?”姥爹問道。
阿爸許舉手道:“對對對。就是你們漢人說的鬼打牆。要是他們跑到這裏來,一不小心讓弱郎摸了頂,那我們蘿卜寨就別想安寧了!我也會被其他寨子的阿爸許取笑保不住自己的寨子。”
姥爹心想,你沒想到扛起弱郎大王之後該怎麼辦,倒是周全地想到了左鄰右舍的安全,看來還有點善良之心。
阿爸許刹不住地說道:“要是被他們取笑,寨子裏的人以後就不會再來找我驅邪捉鬼,會找沒出事的寨子裏的阿爸許。我就不能天天往家裏提雞提煙了。”
說到底,原來還是為了拿人錢財。
不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自古以來就有之,也說不得什麼閑話。
阿爸許摸了摸頭頂的明朝官帽,不無遺憾地說道:“我這個帽子算是白白浪費了,害我浪費了不少材料!要是先讓它摸一下我的頭又摸不著,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帽子的妙用了。”他一邊說一邊緩緩站起來,要拿下帽子,全然沒有注意自己的腦袋就在弱郎大王平伸的手掌下麵。不用弱郎大王主動來摸他的頂,他卻主動地將頭頂送到了弱郎大王的手下麵。
“阿爸許!小心!”姥爹連忙喊道,將他往外推。
這時,竹竿發出“哢嚓”的一聲。弱郎大王的身子一斜,在阿爸許頭頂上的那隻手直接壓了下來。弱郎大王的手觸到了帽冠。由於阿爸許自己鬆開了帽子,所以弱郎大王的手輕易將帽冠壓歪。
阿爸許的腦袋上冒出了一丈青煙,仿佛頭頂中央著了火。
姥爹及時地奮力一推,將阿爸許推出幾米之外。
一根竹竿斷裂之後,另一根竹竿承受不住弱郎大王,隨即也發出“哢嚓”的聲音,由筆直變成了弓狀。
這樣,弱郎大王的腳就重新落了地。
兩根竹竿都彎了,彎得像弓。而弱郎大王就像弓上麵的箭。它借著竹竿彎曲的力量,輕輕一踮腳便彈跳起來。再次落下,竹竿便再也抵抗不了重力的衝擊,哢哢哢地裂成了好幾片。這次弱郎大王穩穩當當地落了地。腳的周圍一陣灰塵騰起,然後落在了弱郎大王的腳麵上。
此時姥爹與它的距離比阿爸許離它的距離要近。於是它撇下抹了香灰在臉上的阿爸許,朝姥爹蹦來。
姥爹前有弱郎大王,後有矮土牆,進退不得。
弱郎大王輕易接近姥爹,一手朝他的腦袋壓去,意圖摸頂,將姥爹變成像它一樣的行屍走肉。
幸好姥爹的帽子戴得穩當,帽冠將它的手隔開。
弱郎大王見摸頂不成,雙手轉而掐住姥爹的脖子,然後齜出一口煙熏過一般的臭氣烘烘的牙,緩緩靠近姥爹的脖子。
外公常說“屎臭還有三分香,人臭無抵擋”。小時候我對這句話很不理解,屎那麼臭了,怎麼可能還有三分香氣?後來真正見識到人的腐爛臭味,才知道對比起來,屎的臭味真的可以算得上還含有三分香氣。
弱郎大王是僵屍,體內的腐爛氣味都是從口裏出來的。很多人有口臭,大多是因為腸胃不好。僵屍的腸胃可想而知,所以它的臭味也可想而知。
姥爹被弱郎大王的臭味熏得淚涕橫流。
應該是嗅到了姥爹身上的硫黃味,弱郎大王在咬合臭烘烘的牙齒之前顯得猶豫遲緩。
也因為弱郎大王的遲疑,姥爹相信了牟尼溝煮珠湖的傳說不是空穴來風。雖然那個硫黃溫泉不能讓弱郎找不到他,但能讓弱郎找到他的時候不是十分肯定。
就是這稍稍的猶豫遲緩救了姥爹一命。
在它的牙齒咬合之前,阿爸許再次將兩根竹竿塞進了弱郎大王的袖子中。
阿爸許是在那個樹杈後麵將竹竿捅入弱郎大王袖中的,然後借助樹杈的杠杆作用,將弱郎大王翹了起來。
弱郎大王不但一咬落空,還再次被晾了起來。
這次阿爸許學乖了,在竹竿再次破裂之前,他慌忙進屋拿了兩根鐵杆來,從竹竿捅過的位置穿入,替換不夠結實的竹竿。
弱郎大王的雙腳再次懸空。
阿爸許扶著樹杈,喘著氣對姥爹說道:“剛才要是慢一點點,你的脖子就被它啃斷了。不過你不用謝謝我,剛才要不是你把我推開,我也變成弱郎了。要是我變成了弱郎,那就跟和尚得了花柳病,獵人落在陷阱裏一樣,鬧大笑話了!”
姥爹看了看他的腦袋,問道:“剛才你腦袋上冒了一陣子煙,現在還好吧?”
阿爸許將歪歪咧咧的帽子取下,摸了摸頭頂,微笑道:“還好,還好,就是感覺頭頂有點熱,皮肉有點疼。”
略懂醫術的姥爹說道:“頭頂有百會穴,歸屬督脈,意為百脈於此交會。百脈之會,百病所主。我想它是要從你的百會穴吸走你的陽氣。陽氣突然全部湧到頭頂,自然會讓你覺得頭頂發熱。全身的陽氣集中到了小小的頭部,皮肉自然脹痛。我剛才看到一丈青煙從你頭頂冒出,應該是損失了些陽氣。”
“陽氣沒事,可惜我的豆子被踩扁了好多。”阿爸許憂愁地望著地上的豆子說道。
“日後還是多休息補養的好。陽氣不足有傷身體,可以多吃點薏米花生之類的東西補補陽氣。”姥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見阿爸許像一塊稀泥一般從樹杈上往下滑,臉色越來越蒼白,手腳怕冷似的哆嗦不停。
姥爹急忙上前扶住他。
“你怎麼了?”
阿爸許虛弱地說道:“沒怎麼,就是眼皮打架,兩腿發軟。我好像是餓了。”
姥爹道:“你不是餓了,你是陽氣虧損了。來,抬腳,我把你扶到屋裏麵去。”
於是,姥爹攙扶著虛弱無力的阿爸許往屋裏走,將弱郎大王晾在那裏。
那晚阿爸許一直哆嗦,嘴唇變烏,臉色變白,眼神變得暗淡,頭發也如被霜打蔫了的草一樣無精打采。這些症狀有點像小孩子走了家。但人滿了十二歲以後就不會走家。阿爸許是陽氣虧損,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就跟失去了魂魄一樣。
姥爹怕他死了,給他灌薑湯,給他敷毛巾。
半夜的時候,姥爹出來給抬著弱郎大王的鐵杆兩頭用繩子固定,免得滑落,然後拿了阿爸許家的一個布袋將它的腦袋罩住,免得嚇到別人。
此後三四天,姥爹再沒精力管它,讓它獨自晾在那裏,日曬夜露,風吹雨淋。
白天的時候有人看到如稻草人一般晾在那裏的弱郎大王,忍不住好奇心走過來指指點點說說看看。由於他們向來忌憚阿爸許,知道他平日裏都跟什麼東西打交道,便也不會和弱郎大王挨得太近。再說了,弱郎大王的體味並不好聞。
動物就不一樣了。
街道上別人家養的雞經常跑到弱郎大王的腳下麵,對著它的腳板啄來啄去。弱郎大王是光著腳的。或許那晚它踩碎豆子的同時有破碎的豆子渣粘在腳板上,所以雞喜歡去啄。也可能是因為它的腳板像它的臉一樣長了青苔新蘚。
被牧羊人趕著從這裏路過的羊也對弱郎大王感興趣。總有幾頭羊從羊群裏跑出來,跑到弱郎大王的腳下麵蹭來蹭去蹭癢癢。牧羊人驅趕不動,隻好甩起鞭子嚇唬羊離開這裏。
雞和羊都是靈性不高的動物。
靈性較高的牛和貓見了弱郎大王便不一樣。
本來走得好好的牛路過這裏的時候會突然發狂奔跑,嚇得牽牛的人隻好跟著狂奔。而貓隻會遠遠地看著它,絕對不會接近。但是貓的眼睛還關注著鐵杆上的東西,時不時扭頭看看。
再有不懂事的就是未成年的小孩子。
小孩子們喜歡打打鬧鬧,有時候會追到晾著的弱郎大王這裏來。看到弱郎大王腦袋上罩著布袋,他們便互相爭論這到底是個真人還是稻草人。膽子大的小孩還用手去捏它的腳,看看裏麵是裹著木棍,還是軟乎乎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