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必聖
“我要騎一匹已絕種的馬:汗血馬,去當代地圖上沒有標明的地方:西域,見一個渾身沾滿花粉的人:香妃。請她教我如何與蝴蝶打交道,如何釀蜜,或如何炮製一味比中藥還要管用的香水……”在洪燭的這段文字裏,有兩位人物,一位是騎絕種馬的詩人,另一位是渾身沾滿花粉的香妃。詩人和香妃之間既不是姐妹,也不是戀人;他們的真正身份是孤者,詩人是孤獨的來訪者,香妃是孤獨的受訪者,兩人在西域相遇。
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有愛情,詩人和香妃在西域相遇並沒有產生任何人都期待的愛情故事,不,他們的結合是為了另外一項事業,似乎比愛情更重要的事業。洪燭說,香妃在西域教詩人如何與蝴蝶打交道,教詩人釀蜜,教詩人炮製香水。此間,隻字不提他們之間結婚生子過日子的任何事。
看來,洪燭的西域詩篇並非愛情紀事,而是跟一匹並不存在的馬——汗血馬有關,跟一個並非在現實中相遇的人——香妃有關。洪燭說:“西域最浪漫的傳奇就是汗血馬。渾身汗如血漿,我寧願相信那是它自身釀造的葡萄酒汁,相信它內心有一座小小火山,通過每一個毛孔滲透出熔化了的岩漿。然而汗血馬,在哪裏可以見到呢?它是否已徹底滅絕?真正的詩人是一匹汗血馬,是人類中的‘汗血者’,他噴灑的激情不是汗,是濃於水的血、不結冰的淚。每一場血汗蒸發之後,都會留下一片鹽堿地。在‘口水詩’的時代,我呼喚渾身傷口、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才氣的‘汗血詩人’!你們別唾沫四濺地自吹自擂了,有本事就放出點血看看,是怎樣的成色?詩可以培養出一個人自身的‘造血功能’,如果你還是塊料的話……”
通過洪燭如此的敘述,我們知道了汗血馬其實並非一匹馬,而是一個人,是可以奔赴香妃,如香妃那樣,知道蝴蝶飛舞,知道釀蜜,知道炮製香水的詩人。所以西域是由一個詩人開始的西域,並非標示在地圖上的現實中的西域。
我開始羨慕那不需要聽眾的行吟
與萬物貌合神離的遊思
花草、鳥獸、神仙,都有不為人知的幸福
若無其事地做這一切的放牧者吧
逐草而食傍水而居,嚴守大地的秘密
(洪燭:《大地之歌》)
大地需要秘密,而詩人是這一秘密的守護者。詩人離開城市,離開現實的光芒,涉足一處花草繁茂、蝴蝶紛飛、鳥獸騰躍,而且其自然生命的秘密未曾受到揭示,未在上麵築路,未在上麵建樓,未在上麵布設街燈的西域,來享受和守護這一秘密。我想,這應該是洪燭《我的西域》大型組詩的由來。
其實,詩人就是世上擁有最豐富秘密的那一種人,甚至他們飲食秘密來給自己的生命增添光芒。他們不需要世界現實光芒的照耀,相反,現實光芒不僅會殺死秘密,也會殺死詩歌和詩人。而詩人所需要的是生命秘密的光芒,隻要在秘密的光芒中,他們才能找到自己的香妃,並開始懂得釀造秘密,就像香妃懂得釀造蜜汁一樣。因此,對於洪燭而言,西域不僅隻是風光,而是秘密,是大地的秘密,更是詩人生命的秘密。
你永遠記得那不期而遇的一瞬
一匹麋鹿在你體內四處奔走
心怦怦跳著,也許在尋找出路
或者哪兒都不想去,讓你驚惶終生
(洪燭:《受驚》)
詩人洪燭在《受驚》這首詩歌中,找到了跟現實西域完全不同的東西,這裏沒有風光和景色,沒有地理上的風物以及曆史遺跡。但是它有更重要的東西,這東西能夠使詩人發現之前從來沒有發現過的事物和秘密,它像閃電一樣將詩人原本暗淡無光的內心劃亮了,雖然這樣的輝煌隻是瞬間,但這樣的瞬間光芒把詩人內在生命的秘密給點著了。
洪燭說,他“看見的是一匹麋鹿,跨越樹林”。麋鹿很特異,原本它是隱藏在秘密中的一匹麋鹿,誰都沒發現過它,誰也不曾知曉它的存在或者消亡的消息,但是它出現了,伴隨著詩人那一閃電般的激動,它跨越樹林。所以,麋鹿的出現隻是詩人的一種發現,詩人在麋鹿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受驚的目光。
雖然在洪燭詩歌的語言中,我們分清楚了哪是一匹跨越樹林的麋鹿,哪是一雙受驚的眼睛。但是在詩意裏,麋鹿和受驚的眼睛是很難區分的,甚至根本沒有區分的必要,它既是受驚的眼睛,又是跨越樹林的麋鹿。因為,詩人洞悉秘密的方式完全不同於人們現實眼睛所看到的事物,人們肉眼所看到的事物肯定是顛覆主體性的,它以客觀的現實性的存在矗立在你的麵前。而詩人洞悉秘密的方式更像一場逐獵遊戲,在光芒未現之初,這樣的遊戲就已經開始,直到詩人在感動中仿佛被逐獵的那一事物絆倒了一樣,詩人猛然感受到靈魂存在的真實性。
靈魂的真實,也可以像現實的真實一樣,顛覆人們的感覺。不過靈魂的現實,顛覆的不僅隻是詩人的情感,更是顛覆詩人的心靈覺悟。因此這一隻心靈覺悟中跳躍而出的麋鹿,才使一位普通的詩人成為一位受驚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