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楓回到家中時,已是深夜。
廳中的桌子上放著已經涼了的飯菜,因為參軍而多出的三個糙麵饅頭整整齊齊地擺在一個盤子裏,擺在桌子的正中央。兀然間,韓楓忽地覺得那三個饅頭有種“上供”的感覺,隻差旁邊沒點著一束香了。
累了一天,他餓得前心貼著後脊梁,到了這時卻覺得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好不容易挪到了飯桌前,一屁股坐下來,便趴在桌子上喘起了氣。
看著那三個供品似的饅頭,他真的沒食欲伸出手去,但想著明天還是這麼辛勞的一天,再不願也要逼著自己吃下去。
一陣哭聲從隔壁的靈堂裏飄了出來,讓韓楓聽得心煩意亂。
父親又在哭母親了。韓楓輕歎一聲,如果父親知道他如今形容憔悴,都是因為中了母親的毒,他還會這麼傷心嗎?
記憶中雖然母親身為阿金族,並不會說代國的話,但父親對她仍然很好。所以當母親去世之後,父親就一直活在痛苦之中。以前聽父親哭,他總會跟著傷心,同時也會想起十年前便離開的妹妹。而離都之中,像父親這樣的男子更是比比皆是。甚至他有一天也會擔心自己變成這樣。
畢竟,夷女身體不好,很容易死去,而一旦去世,上邊的人並不會給他們配新的女子來,那麼失去妻子的男人大多會孤獨終老。
可到了這會兒,那聲聲哭泣,聽上去倒像是嘲諷。勉強咽了半個饅頭下去,韓楓便再沒了胃口。他聽那哭聲愈來愈大,他終於按納不下心中的憋悶,忽地一拍桌子。
“哭什麼哭?有什麼好哭的!”
他大吼道,不知怎地,心中騰地冒起了火氣。
從小到大,他看著麵前這個男子一年一年地老去,從來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沒有一天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雖說離都的男人大多是這個樣子,但偶有些新進來的犯人,卻還是豪氣幹雲的。他多希望自己的父親能是那個樣子,多希望他能告訴自己怎樣做一個響當當的男兒郎,但是——
這個人,從來都隻在讓他失望!
忍夠了,受夠了!尤其在這個他剛當上百夫長的夜晚,聽著那淒淒慘慘的哭聲,他忽地覺得,自己不想再忍下去了!
“你哭什麼!”
他大罵了一聲,而這一聲過後,靈堂中登時安靜了。
韓楓這一吼,心中的氣出了,卻反而更增後悔。暗忖父親身子不好,別是被自己這一嚇再出個好歹,忙闖進了靈堂。靈堂中韓逸之癱倒在供桌前,一動不動。
韓楓一驚,忙上前抱起了他:“爹!爹,你別嚇我!你……”
然而一句話沒說完,他的嘴卻被一張枯皮捂了起來。
那枯皮沒有什麼溫度,隔著皮就能感覺到裏邊的骨頭架子——那竟是韓逸之的手。
韓逸之直視著麵前高大威武的兒子。這個孩子身子骨架魁梧雄偉,容貌卻溫和清秀,像極了那個美貌絕倫的女子。經了兩代傳人,如今他的相貌已經幾乎不帶著先人的影子了。
照這麼說,他是可以準備離開這個牢籠了。
想到這兒,他的眼淚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兒啊,你怪爹麼?”
“我……”韓楓搖了搖頭,看著這個枯幹瘦弱的男子鼻中卻一酸,“是我糊塗了。爹,你原諒我。我今天當上了百夫長呢,您不高興嗎?”
韓逸之抹了抹眼睛,擤了擤鼻子,扶著韓楓緩緩坐下:“高興啊,爹當然高興!你終於能離開了……兒啊,我活不久了。”
聽了這句話,韓楓此前再不滿也不禁慌了神:“爹……爹,是我混賬!您別這麼說。您……我方才對您不敬,您打我,罵我吧。千萬別這麼說。”說到情急處,他一下子跪倒,叩下了頭去,“爹,我就您這麼一個親人了,您別走。”
“唉,我的兒……”韓逸之卻苦笑了出來,“別說傻話。你看爹的身子,還能再撐多久?爹隻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不枉你我父子一場。”
“爹?”韓楓抬起頭,見他平日昏黃的眼珠子這時竟莫名地亮了起來,忽地心中一凜,暗忖父親難得這麼正經說話,這是要托付什麼呢?
韓逸之道:“離都之南,有兩個地方,你是知道的。一個是萬骨丘,另一個是黛金池。”
韓楓點了點頭。這兩個地方離都的人都是再熟不過的。甚至可以說,他們從一出生,就知道這兩個地方。
其中,萬骨丘是離都男子死後埋骨的地方。瀨離河從離都流出後,往西南走,最終隱於萬骨丘地下。萬骨丘終年有毒霧不散,去埋人的那些士卒必須要穿著特製的衣服包住全身,銜著青露草,再用草汁塗在眼睛上,才能進去停留一刻,把屍體扔下就要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