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這一路北歸一直在整理乃父夏修平過渡給他的信息和閱曆。天下格局,士農工商,百行百業,各有各的規矩,也各有各的道理,卓青整理這些東西的時候,有些模糊,有些懵懂。更多的是對世相越來越清晰入骨的認識。人世,人世,有人才是世界,一個人有多少斤兩便能占多大平台,對於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活著,僅僅是日常三餐,養兒育女。但對於一些漸漸開悟的人而言,活著遠不隻此。
鮮勺門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掌廚的。他的前身是治水時期夥食團。大禹治水時手下最優秀的人各有分工,井然有序才保證治水事業暢通無阻。後來天下大定,大禹深感廚之一道,雖是毫末技能,卻也一勺關天下,遂讓其手下問湯立鮮勺門,執五味,傳廚藝,播薪火。這是鮮勺門最初的意圖所在。天下十九門中鮮勺門,天星門,杏林,皆不會武功。
最初的鮮勺門隻教廚藝,且免費。漸漸到後來六國破滅,禮崩樂壞。巫醫樂師百工漸漸登上曆史舞台,成為生財聚人的重要所在。鮮勺門的門主於是順應時代潮流,廣收徒眾,廣開店麵,財源滾滾。那個時候鮮勺門很是興旺了一陣。不過好景不長。因為六國國事穩定之後,各色政令頒布,甚至朝令夕改,發家致富的鮮勺門顯貴人人自危。
大魏三十一年,頒《管子令》,凡日盈利五千貫以上的店麵,收稅百分之五,推廣煙葉,收鹽鐵,加開賭場和春樓。官府大量斂財,鮮勺門的威信和氣象一天不如一天。食客稀少,賦稅沉重,開飯店不如開賭場和**,鮮勺門便在這樣的背景下漸漸失去道統。很多人轉行,經營煙土,**,賭場,日經鬥金,不僅僅得到官府的抬舉。家裏人還因此輕鬆博得仕途,一番風順。鮮勺門執五味,傳廚藝,播薪火的立意知道的人越來越少。
這一代的鮮勺門門主屈平是一個快六十的老人,他跟大商門商闕是多年的摯友,卓青也正是聽了商闕的話來專程拜訪他的。
屈平給人的第一個印象讓卓青不由想起一個字——叟。他瘦,駝背,膚色蠟黃中帶一點黧黑。不過眼睛卻是兩粒打磨拋光的墨玉一樣,透光溫潤,閃耀著慈祥和智慧。
他招待卓青三人的菜式很精簡,三葷兩素一湯。八寶兔絲,炒黃牛肉,臘肉豆角,涼拌黃瓜,燜茄,海瓊蛋花湯。卓青幾人吃得心滿意足,大呼過癮。吃晚飯屈平問卓青,“我知道你是大門主,小老兒想問你的是大門主從這飯裏吃出了什麼?”別說卓青,便是滿腹經緯的羊鳳鳴也是莫名其妙。“屈先生不要叫我大門主吧,如今可是沒什麼天下十九門啦”,卓青說這話有些惋傷的語氣。“而且,說來慚愧,除了感覺味道清新鮮爽,晚生真沒發現有什麼其他的地方”。
屈平站起身來,自顧自望著窗外的綠柳說,“你可知為何天下十九門中,獨獨治水門占了一個治字?”,然後自問自答,“上古洪荒,水患橫行,禹王曆經萬難平定水患。龍登九五的時候,感天行有常,世道難治。才有治水門這一脈傳世。治者,遇時而出,順勢而化。如同治水,不在堵而在疏啊“。“天下十九門創立的意圖,乃是秉天道,維人道,開萬世太平。天道不是怪力亂神,全在這十九門所囊括的吃穿住用行啊。”,屈平繼續說。“我今日給你們吃的,乃夏食,為夏季所出,性質溫良,養心安性去火。這是我鮮勺門的道統。時下的吃食,春吃秋物,夏宰冬藏,天下魚貫而入,熙熙攘攘。商不商,廚不廚,官不官,這便是道統所失的所在。”
“一碗飯,那也是浮生取舍的驚鴻一瞥呐”,屈平說完,三人沉默不語。
“時代不同,道有所喪,也有所生。當今的天下,十九門有的財化,有的儒化,有的兵化,有的法化。然而不論如何變化,有一點須明白,那就是,合乎天道,存乎道理,在棄執間抱住春秋大義,便是我門人在這個時代立意所在。”老人緩緩說完,卓青輕扣桌舷,眼際浮現血流成河的征戰,門派攻訐的博弈,貴族平民的傾軋妥協。一幕幕浮生飄搖的景象,卓青神色變得越發凝重起來。
“千年以降,數人可穩一方,百年以來,百人堪護一國,甲子以來,一國不保一方。”多說人多勢眾,國大將廣,可是保境安民和生殺予奪都是出於政府,這些究竟如何處置妥當才算平衡合理,才符合天道。卓青在心裏反複思量然後暗暗下了主意。
又聊了一會兒,屈平跟卓青談了更加深層次廚道到天道的深蘊哲思,從伊尹百味出自鹽,道孔子的治大國如烹小鮮,一直到如今的天下奔流時態。卓青受益良多,對時局,時勢的認識進入一個新的視野。臨分別是,屈平給了卓青一幅鮮勺門對天下口味的綜合分析圖,告訴他日後興許有用,卓青收起圖,對眼前的老者佩服得更深了。
老人最後交待卓青的隻有兩句話“合乎時宜,為生民請命”,卓青覺得這兩句話如擎天巨柱,難成,成則百世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