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章(1 / 3)

耳邊的呼呼風聲太緊,忘機一直把臉埋在素盈背上,緊閉著眼睛。漸漸習慣了顛簸之後,她偷偷睜眼觀望。

“娘娘,這……這是去大將軍府的路嗎?”

“不是。”素盈頂著風,說了一句就咳嗽起來。她勒住馬,忘機急忙輕拍她的背,抬頭一看,發現她們正在城門下。素盈也不理睬上前問話的衛卒,徑自向城樓上高喝:“白信端!還不快快開門!”

城樓上的一名守將向下張望,說:“剛才已放了傳信的快馬過去。娘娘出城又為何事?請勿貿然涉險。”

素盈厲聲道:“你連城門守也不想當了,是不是?”說著又咳嗽起來。

忘機向城門上喊道:“太皇太妃親下口諭,守將為何置若罔聞?聽聞你是白姓,難道與榮安有瓜葛,想將太皇太妃截在此處,等逆賊追來?”

白信端默然。在這幾年接連不斷的風波中,有人粉墨登場,譬如謝震與素盈。有人黯然退場,譬如他,如今淪落為小小的城門守。在這個女人周圍,充滿了難以預料的未來。最好不去惹惱她。

他向身邊的守備點了點頭,城門隆隆打開。信端說:“小人派兩名護衛一路相送。”

“不必。”素盈向忘機叮嚀一聲“坐穩”,打馬從城門縫裏倏然而過。

十月荒原,野寒襲人。快馬自夜幕初降奔馳至草葉結霜的深宵,它口鼻中噴出的水霧仿佛是天地間唯一的溫暖。

撲麵涼風逼得素盈頓住呼吸,一陣一陣地咳嗽。忘機見她實在難受,一再勸道:“娘娘,停下歇會兒。”素盈咳得胸腔生疼,提韁立穩,不住地大口吸氣。

忘機凍得瑟瑟發抖,放眼四望,野地裏不見一戶人家,兜天蕩地的大風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掃淨了滿天雲彩。大地像湧起銀濤雪浪的大海,風吹草動在這空空的原野上,彙聚成龐大的震響,天地間仿佛翻滾著生生不息的海潮。忘機從未獨自在深夜置身這般孤涼的原野,頓時感到孤立無助,連方向也辨不清了。

素盈漸漸平複喘息,由衷讚歎一聲:“夜色真好。”她一麵鬆開韁繩,任馬慢行,一麵仰著頭追逐星子。頭上的簪子不知何時丟了一支,發髻散開,淩風張揚,她渾然不覺有何不妥,任憑每一根青絲去追尋自在。

她不慌張,忘機也慢慢忘了恐懼。兩人一騎,慢悠悠地在銀色草原上乘風前行。素盈指著天盡頭幽幽出現的一星燈火,說:“那裏有人家,應是黑山腳下。我們不妨慢慢前進。”

忘機被風吹得頭疼欲裂,辨不出山影與夜幕,分不清燈火與星光,隻覺得滿眼全是晶晶閃閃的碎屑。

“怕嗎?這裏和宮廷,哪個更讓你無所適從?”

忘機認真想了想,好幾次以為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最後還是搖頭。

素盈溫柔而緩慢地說:“小時候有一次,我哥哥對我說,‘隻有衣食無憂,周旋於同樣的人之間,鉤心鬥角,你才會幻想平民的生活也許不錯。讓你去民間一天,可能你不覺得辛苦,因為你穿金戴銀,出手闊綽。但你有什麼謀生的手段?身外之物終將流散。無財無勢、沒有來路的女人,你打算憑什麼活下去?為一個銅錢想盡辦法,為難以下咽的三餐掙紮,那不是你能過的日子!’”

她垂下頭一笑:“他言之鑿鑿,我也對此深信不疑,簡直不知道宮廷和宮廷之外,哪個更讓我害怕。可是卻有另一個人對我說……”她伸出手,渴望觸摸整片草原,“他那樣無所畏懼地說,他的一生應該是在這裏……隻一瞬間,我就覺得世上沒有什麼地方不能戰勝。”

忘機向前探身,偷眼看她:“那人,是謝大將軍嗎?”

“為什麼?”素盈奇道,“為什麼以為是他?”

因為她提起那人時的神情,分明與平日說到大將軍時一般無二。忘機心裏偷偷這樣想著。然而素盈是長輩,即使兩人此刻如此親近,她也不敢調皮揶揄。她抿著嘴不言語,隔了一會兒問:“娘娘為什麼不去大將軍府上避一避,卻要前往荒山野嶺?”

“他可是牽連在密信案裏的。我到他府上,豈不是害他把共犯坐實了?他人不足信,唯信我君王。事情鬧到這地步,除了到阿壽身邊剖心泣血,我還有什麼方式表明清白呢?”

忘機點點頭,又想起一樁,不滿道:“大將軍明知宮裏不太平,當然是救人要緊,他偏把一隊禁軍死死紮在北門。”

素盈淡淡地說:“在宮裏隻有一樣東西,謝震絕不會放手,就是他的北門禁軍。北門禁軍絕不會擅離職守,招致無妄之災。”

忘機不服,嘀咕道:“難道會比娘娘還重要?”

素盈嗬嗬一笑,偏著頭歎了口氣:“這次回到宮中,真的很生氣,氣得不想再看見他。不是因為討厭宮廷,而是因為惱恨他。他明明知道我不想回來。”

“你猜,他說了什麼?”素盈的語調仿佛虛幻,“他說,‘那麼這一次,我就賠你一座想走時一定能走掉的宮廷。’那時覺得這簡直是夢話,可是……”

她撲哧笑了:“現在細想,我們真是膽大妄為——不要說開國以來,就是從開天辟地算起,也沒有幾個後妃能在晚上狂奔出京,在這野地裏遊蕩呢。”

“娘娘!你還有心說笑!”

素盈笑著笑著,忽然又咳又喘,咳得厲害時,雙手緊緊抓住胸口,身子一彎就栽下馬去。忘機嚇得滑下馬背,扶起素盈連聲呼喊:“娘娘!娘娘!”

素盈隻是緊閉雙目,無聲無息,忘機舉目無人相救,急得哭起來。

呼呼風聲之中,忽然卷起另一種狂響,似是驚雷遁地而來。忘機眼前的淚霧中有一串金屑閃耀,仿佛天上的星子紛紛驚落,飄飄搖搖墜在草原上,越來越碩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