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說楊貴妃深居中宮，終日得玄宗皇帝輕憐熱愛，真是受盡恩寵，享盡榮華。那皇帝每日除坐朝以外，行走坐臥，與貴妃寸步不離；每有飲宴，必令李龜年率全部樂隊，在筵前鼓吹。那聲調抑揚頓挫，甚是悅耳。貴妃便問：“鼓吹的是什麼曲調，卻如此動聽？”永新偷偷地訴說：“這曲調名驚鴻，原是梅妃製就的。那梅妃還有驚鴻舞，是萬歲爺所最愛的。”貴妃聽說驚鴻曲是梅妃製成的，心想如今萬歲雖說一時寵愛全在妾身，但這梅妃的遺曲，天天在萬歲耳旁鼓吹著，保不定一旦勾起了萬歲的舊情，重複愛上了梅妃，那時自己豈非也要被萬歲拋棄了麼？她想到這裏，心中不由得焦灼起來。耳中聽著那一陣陣樂聲，反覺十分難受，便推說有病離席，退回寢宮去。玄宗見貴妃身體不適，便也不忍去驚擾她，自己便守在外屋裏，隨手拿起一本書看著解悶兒。那永新服侍貴妃睡下，念奴卻伺候著萬歲，一室中靜悄悄的。貴妃在床上不覺沉沉地入夢去了。隻聽得窗外有人輕喚娘娘的聲音，玉環急從床上坐起，室中靜悄悄地不見一人，忙喚永新，又喚念奴，半晌不見有人答應。那窗外卻又聽得有人喚道：“娘娘快請！”玉環忍不住，親自走出廊下去看時，隻見一個女孩兒，宮女打扮的，站在簾前。玉環不由得動怒起來，喝問：“俺好好的正睡得入夢，你一個人大驚小怪的，在這裏嚷什麼！還不快出去麼！”那女孩兒卻笑嘻嘻地回說道：“娘娘莫錯認了，俺原不是宮人也。”玉環問道：“你不是宮人，敢是別院的美人嗎？”那女孩兒又搖搖頭說道：“兒家原是月宮侍兒，名喚寒篁的便是。”玉環又問：“月中仙子，到此何事？”寒篁回說：“隻因月主嫦娥，向有霓裳羽衣仙樂一部，久秘月宮，未傳人世；知下界唐天子知音好樂，娘娘前身，原是蓬萊玉妃，特令俺來請娘娘到桂宮中去，重聽此曲，將來譜入管弦。使將天上仙音，留作人間佳話，豈不是好？”玉環聽仙女如此說法，心想：“俺正要製一曲，勝過那梅妃的驚鴻曲；如今有仙樂可聽，待俺去偷得宮商，譜入曲中。天上仙曲，終勝人間凡響。”當下玉環並不遲疑，跟定那仙女走去，一路冷露寒風，砭人肌骨。玉環十分詫異，便問道：“正是仲夏天氣，為何這般寒冷？”那仙女答道：“此即太陰月府，人間所傳廣寒宮是也。”玉環抬頭看時，隻見迎麵一座穹門，彎彎如月。仙女道：“來此已是，便請娘娘進去。”玉環心中一喜，便自言自語道：“想我濁質凡胎，今日得到月府，好僥幸也！”門內繁花雜樹，中間露出一條甬道。玉環和仙女二人，迤邐行去，看四周景色，清幽明媚，令人神爽，一眼見那壁拔地栽著一叢桂樹，繁花點點，從風中吹來，異香撲鼻。玉環問道：“此地桂花怎開得恁早？”仙女答道：“此乃月中丹桂，四時常茂，花葉俱香。”玉環走向樹下去，盤桓一會兒，口稱：“好花！”正玩賞的時候，隻見一群仙女，齊穿著素衣紅裳，各各手執樂器，從桂花樹下吹奏而來。那聲調鏗鏘，十分悅耳，頓覺身體虛飄飄的，如升天際。玉環連連讚歎道：“好仙曲也！”那仙女在一旁說道：“此便是霓裳羽衣之曲。”玉環再留神看時，隻見那群仙女，各各雪衣紅裙，雲肩垂絡，腰係彩帶，在那一片芳草地上，分作兩隊，一隊吹打著，一隊歌舞著。隱約聽得那歌詞道：“攜天樂花叢鬥拈，拂霓裳露沾；迥隔斷紅塵荏苒，直寫出瑤台清豔。縱吹彈舌尖，玉纖韻添；驚不醒人間夢魘，停不住天宮漏簽。一枕遊仙，曲終聞鹽，付知音重翻檢。”聽她歌喉，字字圓潤，響徹雲霄。歌息，舞罷，樂停。玉環才好似夢醒過來，歎道：“妙哉此樂！清高婉轉，感我心魂，真非人間所有呢！”眼見那一群仙女冉冉地退入花間去，隻留一片清光，照徹林間。玉環忽然記起嫦娥來，便道：“請問仙子，願求月主一見。”那仙女卻笑說道：“要見月主，還早呢！你看天色漸暗，請娘娘回宮去吧。”說著，把玉環身軀輕輕一推；一個翻身，跌出月洞門外。隻聽啊喲一聲，醒來原是南柯一夢。但仙樂仙歌，洋洋盈耳；減字偷腔，隱約可記。玄宗坐在外室，聽得貴妃在床上嬌聲呼喚，忙進房來，挨身坐在床沿上慰問著。貴妃擁衾斜倚，掠鬢微笑。這時已近黃昏，玄宗傳內侍在床前擱一矮幾，陳列幾色肴饌，便在床頭和妃子兩人淺斟低酌起來。妃子隻是倦眼矇矓地飲下幾杯酒，兩頰紅豔，分外可愛。玄宗看了，十分憐惜，便命撤去杯盤，攜著妃子的纖手，雙雙入睡去。直到次日清晨，皇帝出宮坐朝，玉環方從枕上醒來。默記廣寒宮中的霓裳羽衣曲，字字都在心頭。便吩咐永新婢子，到禦苑中去收拾荷亭，安排筆硯，預備製曲。又吩咐念奴婢子，就西窗下安排曉妝。自己隻披得一身輕衫，把雲鬢略攏一攏。永新扶著到荷亭去，耳中隻聽得鶯聲上下，燕聲東西；默憶仙曲，宮商宛然。便提起筆來，按譜就腔，填就詞句。永新忙著在一旁打扇添香。貴妃一邊慢填，一邊低唱，間有不妥之處，便反複吟詠，多時才把曲兒製就。便回頭問永新：“什麼時候了？”永新回答說：“晌午了。”“萬歲爺可曾退朝？”答稱：“尚未。”貴妃起身，帶著小宮婢，回宮更衣去。又叮囑永新在此候著，萬歲爺到時，速即通報。這裏妃子才進宮去，那玄宗已退朝下來。她原約著萬歲爺在荷亭納涼的，待玄宗到荷亭，不見妃子，便問永新道：“你娘娘在何處閑耍？”一眼瞥見案上有筆墨排列著，永新便回奏說：“娘娘在此製譜，方才更衣去了。”玄宗見了曲譜，便坐下來，逐句推敲，輕吟低唱，音節甚是清新，不覺歎道：“妃子啊，美人韻事，都被你占盡了！莫說你這娉婷絕世姿態，隻這一點靈心，有誰及得你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