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2 / 2)

“我爬不上去!”我在褲子上擦著手說。

“別著急,老戰友,我來幫你!”話聲未畢,一條草綠色的背包繩沿著樹幹垂下來,樹上說,“拽住背包帶,我拉你上來。”

我雙手攥住背包繩,腳蹬著樹皮的裂縫,施展開偵察兵攀登絕壁的功夫,漸漸升高,離開地麵,進入樹冠。樹冠裏黑森森的,河中冰涼的水氣襲上來,冷得我牙齒碰撞。我抓住了一根樹杈,鬆開背包繩,站穩了腳抬手抹掉滿臉的雨水,懊惱地說:

“讓我看看,你倒底是誰!”

但這時他已經攀到更高的枝杈上去了。他依然在我頭上。我仰起臉看他時,他依然把密集的雨水晃下來,淋得我睜不開眼睛。

“你小子成心耍我是不?”我攀住樹枝,說:“你就是爬上天我也跟著!”

“好兄弟,你看看橋上那個人,他已經淹死了。”他悲涼地說。

我透過樹枝,往橋上看去。一陣陰森森的風從河上吹來,我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河水渾紅,像汙濁的血。黑色的橋麵隱現在河水中,宛若一條大魚的黑色脊背,沿著橋側激起的浪牆約有一尺高,浪花緩慢濺起,然後又緩慢地、無聲無息地跌在橋麵上。一個提著兩隻巨大的淺灰色旅行包、穿著少校軍服、似曾相識的男人站在橋頭。他似乎猶豫了一會,然後挽高褲腿、脫下膠鞋、提好東西,試試探探地向橋走去。他上了橋,起初走得還很平穩,漸近橋中時,腳步就踉蹌起來。橋上的流水衝擊著他的腿,兩束浪花沿著他的腿爬升又跌落。到了橋心也就是到達河心了,那兩束浪花爬升得更高了些,他踉蹌得也更厲害。隨著一個大踉蹌,似乎有一條銀光閃閃的白魚從橋麵上躍起,他身子一側,歪到橋下。他與那條白魚同時入水。一團草綠在水麵沉浮幾次,然後便不見了。

我萬分慶幸地想:

“我要是方才過河會跟這個人一樣。”

這時他在我頭上說:

“沒錯。”

“是不是要我謝你?”我問。

“老戰友,不必客氣!”他大大咧咧地說。

他疾速地收著背包繩。背包繩像蛇一樣在我眼前晃動。仿佛是在這條像蛇一樣靈動的背包繩的帶動下,我的身體突然輕鬆敏捷了許多。我伸手抓著樹杈,一聳身,便躍到與他平齊的樹杈上。這時我發現我已經身在樹冠的頂部了。我坐在一根隻有筷子般粗的樹杈上,隨著河上的氣流,悠閑地晃動著身體。我伸手揪住他的衣服,說:

“混蛋,回過頭來!”

他那套嶄新的軍衣竟然一抓就破,腐朽如水浸過的馬糞紙,我顧不上驚訝,因為他已經微笑著回過頭,把他的生著一些紫色痤瘡的臉對準了我的眼睛:原來是我的同村夥伴、同班戰友,在1979年2月自衛還擊戰中犧牲了的錢英豪!

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並騰出一隻拳頭,敲打著對方的肩膀,我感到我的眼淚流到了他的肩膀上他的眼淚也流到了我的肩膀上。

“你小子!”我認真地打量著他那依然生氣勃勃的麵孔,高興地說,“你不是死了嗎?”“你變老了,”他說,“也胖了,看來這十幾年混得不錯。”

“湊合著混吧,你怎麼樣?”我問。

他往河中吐了一口唾沫,說:

“還可以。”

他坐在樹冠上,用雙手摟著膝蓋,顯得輕鬆適宜,像坐在綠色的豪華沙發上一樣。他說:

“夥計,坐下歇會吧,咱哥倆應該好好聊聊。”

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坐下,下坐的過程中我模模糊糊地想:如此細軟的枝條能承受了我沉重的身體嗎?一屁股坐到底,我的疑慮消失了。臀下的枝條既柔韌又有彈性。我也用雙手摟住膝蓋,盯著他的臉,問:

“咱倆有多少年沒見麵了?”

他掰著手指,從七九數到九二,說:

“十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