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能給我一支煙嗎?”他的仿佛非常遙遠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喚醒。我看到他那晦暗的臉色,立刻意識到他正在與我一起追憶逝去的歲月。
“太能了!”我匆忙從上衣口袋裏掏出煙來,說,“光顧了胡思亂想,忘了給你煙抽,不好意思了。”
我在軍服上擦幹濕漉漉的手指,抽出一支煙,遞給他。我看到他的彎曲的手指有些顫抖,心中悲涼的情緒與河上迷蒙的雨霧融為一體。我舉著冒著強硬的藍色火苗、發出嗤嗤聲響的強力打火機為他點燃香煙。在他就火時,我看到他的臉上布滿了一圈圈綠色與褐色的鏽蝕,仿佛是一件剛剛出土的銅器。
白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孔裏像兩根棍一樣噴出來,這個死去多年的人抽煙的動作和習慣與過去一樣。他皺著眉頭說:
“這煙好衝,什麼牌子!”
“萬寶路。”我說。
“萬寶路?沒聽說過呀,慰問團送來的煙有中華、紅塔山、牡丹,沒聽說有萬寶路。”
“這是洋煙,美國造,我們打仗那時還沒興起來呢!”我說。
“嗨,跟不上潮流了。”他長歎一聲,說,“還有你那個打火機,讓兄弟欣賞一下。”
我把打火機遞給他,並教他使用方法。他嘴裏嘖嘖有聲,連聲誇獎:
“好東西,真他媽的好東西,簡直是一架微型的火焰噴射器!早十幾年有這東西咱也不用在麻粟坡點不著火了。”
“可不是怎麼著。”我說,“那次咱隻好嚼煙絲過癮。”
“社會發展真快,一轉眼就出來這麼多新鮮玩意兒。”他把玩著打火機說。
“既然你這麼喜歡,就送給你吧!”我說。
“不行,不行,”他有點著急地說,“在守備區當兵時,我還借過你二十元錢,到了南邊又忘了還。”
“你別寒磣我啦。”我說,“你人都死了,還提那點錢幹什麼!”
“話不能這麼說,‘人死債不死’,這筆錢我要還。”
“拉倒吧,”我說,“咱們兩個是誰跟誰呀!再說,我聽老人說過,死人界裏使用的錢,到了陽間一看都是紙灰。”
“胡說,”他激動地說,“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把打火機拍到我手裏,狠嘬了幾口煙,然後用他慣用的伎倆,啪,把煙蒂四分五裂地吐到汩汩漓漓的河水裏。“你等著!”他說著,手分開枝條,像條皮毛光滑的鬆鼠,哧溜一聲鑽進樹冠中去了。他坐過的地方,留下了鮮明的痕跡。我低頭往樹冠裏看,但見枝杈縱橫交錯,有明亮有幽暗,宛若一個迷宮。錢英豪就在這些枝杈間,在幽暗和光明中敏捷、輕快地穿行著,他身上閃爍著綠油油的美麗光芒,像深海中的一條魚。我驚奇這株柳樹上竟有如此奇妙的世界,怪不得錢英豪非逼我上來不可。這小子從小就有鬼點子,他常常發現一些既好玩又有趣的地方,從學校到部隊,我跟著他沾過不少光。正想著呢,就看到柳梢聳動、分開,他像條油滑的鰻魚從枝葉間鑽出來,然後盤腿坐在我的對麵,從懷裏摸出一個油紙包,珍重地、一層層地剝開,顯出了兩張嶄新的麵額十元的紙幣。他將紙幣遞給我,鄭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