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而平凡,卻注定高貴,比如我。然而我在十歲之前並沒有意識到這點。
在我短暫而快樂的童年生活裏,沒有絲毫權貴和名利的影子。
雲雀歌唱飛翔的田野裏,我和小夥伴們光著腳奔跑著。金色的麥浪簇擁著我們小小的身體,野花和泥土散發著迷人的芳香。我們追逐著牛奶車和貨郎的小車,像一群未開化的野孩子。
這一段像夢一樣快樂的日子,隻持續到我十歲生日前的那個春天。
很長一段時候,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被帶回宮廷。不過我知道,這是我的命運。
接受命運的安排,卻從不低頭。
因為,這是我的帝國。】
——威廉敏娜一世 《我的回憶錄 楔子》
“前方炮火準備!從右側包抄敵軍,四號軍團,預備,進攻——”
隨著一聲稚氣而嘹亮的喊聲,一群半大的孩子高叫著從稻草堆後跳了出來,瘋了一樣,撒著腳丫子朝紮山坡下狂奔而去。
衝在最前麵的是個女孩,一頭茅草一樣的金發,衣裙上全是泥巴。她手裏抓著一根比她身高還要長的木棍,氣勢勇猛,一馬當先。
孩子們衝下山坡,下方的敵軍也從草垛後跳了出來,雙方激烈交戰起來。
金發的假小子身手厲害,幾下就把對方的武器打掉,然後將人撲倒在地。她騎在了男孩的身上,壓著他的脖子。
“投降!說,你投降!”
紅發的小男孩被她壓得死死的,就是嘴硬不說。
孩子們把他們圍住,高聲呼喊著:“薇莉!薇莉!薇莉!”
“快說!你投降!”金發女孩得意洋洋,“你若投降,吾會降仁慈與你,接受你的臣服,給予你友情!”
電視劇裏的台詞,她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
紅發男孩憋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才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詞:“我投降……”
“耶——”孩子們歡呼起來,“玫瑰軍團占領了高地!”
金發女孩從男孩身上起來,高傲地仰著她的小頭顱,“德瑞克,你真沒用。”
男孩灰溜溜地爬起來,拍著頭發裏的草屑。
“你好歹是拜科斯家的繼承人,居然這麼輕易就投降了。”
男孩怪委屈地說:“可是你力氣太大了,壓得我根本就不能動嘛。”
女孩猛地把臉湊到男孩麵前,一雙海藍的眼睛盯著對方。這讓男孩的臉更加紅了,連臉上的雀斑都分外明顯。
“你可大我一歲呢,德瑞克。別太丟臉了。投奔我們玫瑰軍團吧。我保證給你享之不盡的財富,和八個老婆。”
“我不想要八個老婆。”男孩小聲說,“媽媽說了,我隻能有一個老婆。她說我最好能娶你,這樣我們家就是皇親國戚了。”
“閉嘴!”女孩凶巴巴地揪住了男孩的領子,“你再說這事,我就揍你。”
“你,你,你不能揍我……”男孩結結巴巴道,“媽媽說,你是一個淑女,你不能……”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女孩一拳頭揍倒在了地上。孩子們歡呼叫好,圍了過來。
威廉敏娜熟練地用膝蓋壓住了德瑞克的雙手,然後舉著小拳頭朝他臉上打去。德瑞克沒有挨幾下,就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現在你知道我是不是淑女了?”威廉敏娜意氣風發地大叫著。
“薇莉!薇莉!”一個小個子男孩從遠處跑了過來,一邊抹鼻涕,一邊說,“我剛才看到好幾輛又黑又大又漂亮的陸上車開進了你家的莊園。”
威廉敏娜停了手,站了起來。德瑞克哭哭啼啼地急忙爬開。
“家裏來客人了?”女孩雙眼裏充滿了欣喜,“是爸爸!一定是爸爸來看我了!”
她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一隻三花大貓從樹上跳了下來,竄到她的肩膀上。
“露西,是爸爸來了!”威廉敏娜跳上她的兒童小懸浮車,絕塵而去。
蒙斯蘭卡星球,是銀河帝國億萬星辰中,天然適合人類居住,又十分偏遠的一顆。這裏的產業以農業和旅遊為主,人口不多,民風純樸。
雲雀山莊位於西半球,這裏平原遼闊,森林茂密,峽穀將大陸板塊一分為二。這裏有幾個大農場,威廉敏娜外祖父母的雲雀山莊,算是其中一個。
莊園的大宅子是一棟灰色建築,古樸莊重,院子裏種滿了鮮花。威廉敏娜把兒童車停在圍牆下,自己輕手輕腳地跳上露台,繞到畫室的落地窗下。
外公正在和客人交談。那人坐在最裏麵,臉被籠罩在窗簾的陰影裏。他穿著帝國軍官的製服,胸前銀色的花紋華麗而刺目。
“是的,傭人已經去找她了。”外公雷曼先生低聲說。
“希望沒有給你們帶來困擾。”
“這是應該的,閣下。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都表示非常遺憾。”
“她還不知道?”
“我們還不知道如何告訴她。”
“那,請允許由我來說吧。”
“薇莉是個堅強的孩子……”
威廉敏娜還想湊近一點,忽然被一隻大手拎了起來。一個高大的軍人低頭俯視她,然後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的小姐。”他說著,打開了落地窗,“閣下,找到威廉敏娜小姐了。”
“薇莉?”外婆驚呼一聲,走過來摟住她,“甜心,你怎麼又搞成這樣?”
“我和德瑞克他們打仗去了。”孩子說。
雷曼太太露出一個僵硬的笑,然後她站起來,把孩子朝客人推了推。
“這位是漢斯博格閣下。還記得我教你的禮節嗎?”
威廉敏娜困惑地看了看外婆,然後朝著那個人行了一個笨拙的屈膝禮。
“日安,閣下。”
英俊的男人順著坐姿單膝跪在了她的麵前,握著她滿是泥土的小手,低頭親吻了一下。他笑容溫和,對待孩子就像對待一個天使。
“威廉敏娜小姐,我是歐文·漢斯博格。帝國國務處常務官。我被派遣來接您回帝都。”
威廉敏娜在懵懂中捕捉到了熟悉的字眼,“是爸爸讓你來接我的?爸爸在哪兒?”
漢斯博格和雷曼夫婦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
“殿下在帝都等你,小姐。”年輕的男人溫柔地勸說著,“等您到了帝都,就能見到他了。”
威廉敏娜望向外婆。雷曼太太痛苦地別過臉。
“外公和外婆會跟我一起去嗎?”
“不,甜心,他們暫時不能。不過我保證,他們將來絕對能去帝都的。”
小女孩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
男子露出滿意的笑容,“我們明天就動身。”
威廉敏娜被帶了下去。
晚上睡覺時,外婆來到了她的房間。威廉敏娜如願以償地又和外婆睡在一起。雷曼太太抱著孩子,哼著那首曾經哄睡過自己女兒的歌謠。
“瑪麗羅斯剪短了頭發,她跳上郵車離開了家。港口的飛船即將起航,她躲開眾人溜進了船艙。天空是星星的海洋,好孩子的夢就要出發……”
“外婆,”威廉敏娜小聲問,“瑪麗羅斯後來回家了嗎?”
雷曼太太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淚光,“回家了,親愛的,她最後回家了。你也會的,我的寶貝。”
事實上,女兒瑞貝卡·雷曼一去不返,而現在,她的女兒也要啟程了。
“您哭了?”
“不,我隻是困了。”
“那我們睡覺吧。”
“好的,甜心。”
次日,奶媽給威廉敏娜換上了一條黑色的新裙子,然後給她戴上了一個白色的蝴蝶結。
小女孩披著緞子一般的金色長發,小裙白襪,大眼清澈,麵孔嬌嫩。孩子的身上,皇室血統的痕跡非常明顯。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漢斯博格發自內心地讚美。
“我可以帶露西一起去見爸爸嗎?”威廉敏娜抱著她的大花貓。
“當然,我的小姐。”漢斯博格彎下腰,牽起了孩子的手。
威廉敏娜忽然有點驚慌,轉頭朝外祖父母望去。雷曼先生走過來,用力擁抱了一下她。
“我的甜心,我的寶貝。”他遞給孩子一個懷表,“這是你母親的東西,收好她。記住,你母親是個堅強而善良的女人。你將來不論遇到什麼挫折,都要想想她。”
“是的,外公。”
雷曼先生附在外孫女耳邊說:“別讓他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
孩子點了點頭,墊著腳,親了親外祖父的老臉,然後就被送上了車。
車隊悄無聲息地從雲雀山莊駛出,沿著公路飛馳,兩邊是收割後的麥田和玉米地。車經過昨日孩子們嘻嘻的小山坡的時候,威廉敏娜看到小夥伴們都站在山崗上。
玫瑰軍團的孩子們看到車隊後,開始歡呼:“薇莉!前進!薇莉!前進!”
德瑞克的紅頭發在人群裏有點寂寞,他注視著車隊遠去,什麼都沒說。
突然之間,他拔腿跑下山坡,朝著車隊離去的方向奔跑。
“薇莉——”男孩子大喊,可是懸浮車輕而易舉地就把他遠遠甩在身後。
威廉敏娜趴在車窗上,看著那小小的紅色一點,嗚嗚哭泣起來。
她是個早慧的孩子,又天生懂的掩飾,可是她到底年紀還小,控製不住她的眼淚。
朦朧的淚水中,雲雀山莊的大宅子消失成一個點,那片記載著她成長的土地逐漸遠去。
這一年,她剛滿十歲,她已知道自己不是簡單地離開故土。
事實上,威廉敏娜在此一別後,終身未再踏上蒙斯蘭卡星球的土地。
帝國曆7375年5月3日,飛船愛伯罕默號停靠在了帝國首都的航空港。
艙門打開,還是一名普通的國務院常務官的漢斯博格牽著威廉敏娜的手,踏上了帝都奧丁的土地。
帝都奧丁,是這顆星球的名字。這個比母親地球稍微大一點的星球,是銀河帝國的政治中心。
這裏有著壯麗的山河和浩瀚的海洋,有著現代化的繁華都市和古老雄偉的皇宮建築群。有著全國最出色的精英,最美麗的男女,和最富有的人。
奧森博格王朝是個年輕的王朝,距第一任君王沃爾裏希大帝推翻前朝統治,建立新的政權,也才一百四十年。
搭載著威廉敏娜和漢斯博格的陸上軍用車低調地從航空港駛出,進入專用通行通道。
威廉敏娜趴在防彈的車窗上,瞪著大眼睛,看著外麵的繁華。漢斯博格坐在她身邊,小心翼翼地用手扶著她的小身子。
高聳入雲的大廈,上下多達幾十層的懸浮車通行道,還有繁華的空中商場和花園。衣著時髦的男女在寬大的露台上走動,如履平地。
車從一個巨大的空中遊樂園邊駛過。威廉敏娜指著遊樂園,對漢斯博格說:“我見過它。它叫天堂樂園。外公答應過我,如果我這個學期拿到三個A,他就帶我來這裏玩。”
漢斯博格目光溫柔,充滿了寵愛,“那麼,你現在可以隨時來玩了。”
威廉敏娜坐回座位上,撫摸著大貓露西柔軟的皮毛,“也許吧。”
孩子老沉的口吻讓漢斯博格的笑意加深了。送來茶水的女勤務兵紅了臉,一時舍不得離去。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威廉敏娜問。
“我先要帶你去見你的爺爺。”
“爸爸和他住在一起嗎?”
“……是的,現在,他們暫時住在一起。”
“我想雲雀山莊了。”威廉敏娜抱緊了露西。大貓伸出粉紅的舌頭,舔了舔小主人粉嫩的臉。
“可是你屬於這裏。”漢斯博格的話語溫柔的醉人,“你是屬於這裏的,我的小姐。”
威廉敏娜似懂非懂地低下頭,吃著她最喜歡的藍莓奶油蛋糕。
窗外,繁華熱鬧的商業區已經遠去,放眼望去,懸浮車下是鬱鬱蔥蔥的森林。河流蜿蜒而過,宛如一條銀色的絲帶。
“這是聖科斯羅拉河,我們的母親河。”漢斯博格說。
森林的邊緣,是廣闊的平原高地。這裏位於北半球,草原春意盎然,野花遍地。鹿群在山坡上奔跑,牛羊悠閑的低頭吃草。聖科斯羅拉河向東奔騰,養育這這片大地。
車繼續飛速行駛。地麵出現了高低落差,河水從懸崖上墜落,形成了壯觀的瀑布。巨大的水潭就像一麵鏡子。
在漢斯博格的示意下,車緩緩下降,挨著水麵低低地飛行。
清澈的湖水倒映著懸浮車金屬外殼的影子,雪白的水鳥追逐著車。威廉敏娜仰頭望著遠處猶如新娘頭紗一般的瀑布。她張大了嘴,小鼻頭泛著粉紅。
真是可愛的孩子。漢斯博格忽然覺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我們快到了。”漢斯博格這麼說著。
這麼說著,車又提升了高度。湖水又彙集成河流,河穀的兩岸,生長著高大的白樺樹,山丘上開始出現零零星星的城堡和別墅。
這就是著名的新盧瓦爾河穀,這裏有著優美的風景,有著曆史悠久的貴族城堡和皇室行宮。很多城堡已經轉手,開發成了博物館和高級酒店。所以這裏也是帝國有錢人的度假勝地之一。
離開河穀的上空,越過一大片植被茂密的丘陵,房屋漸漸多起來。傳統的建築,狹窄的街道,高聳的教堂,然後是教堂後,一座雄偉的潔白色宮殿。
“歡迎來到薔薇宮。”漢斯博格貼著小女孩的耳朵說,“看到那片薔薇花了嗎?很美,是不是?”
薔薇宮是一大片宮殿建築群,始建於前朝尤利斯伯格王朝,已有四百多年的曆史。奢侈的前一屆王朝最初隻修建了一座狩獵的行宮,並且長期空置。奧森博格王朝的沃爾裏希一世登基後,將這個宮殿略加修葺,贈送給了妻子威廉敏娜皇後。皇後將宮殿用作國立兒童教育基金會基地,這裏一度是個學校。
亞曆山大一世登基後,將基金會遷往外地,自己搬進了薔薇宮,並且將周圍的數座宮殿囊括進來,給皇室家族使用。這一舉動,直到他逝世,都還有人對此抨擊指責。
而對於威廉敏娜來說,這座在日光下雪白晶瑩的宮殿,有著超乎想象的美麗,隻有在童話書裏才能出現。宮殿樣式高雅莊重,龐大而不繁冗,花園裏一年四季盛開著薔薇花,就像一個標準的帝國貴婦人,優雅而永恒美麗。
車停在小廣場上,漢斯博格牽著威廉敏娜的手走下了懸浮車。身穿禁衛軍製服的士兵和漢斯博格互相敬禮。一個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半跪在威廉敏娜麵前。
“日安,我的小姐。希望您旅途順利。我是宮廷內務總管布呂克。陛下在等您。”
他伸手要牽威廉敏娜的手。
孩子受了驚嚇,甩開他,躲在了漢斯博格的身後。
“沒事的,甜心。”年輕人修長白皙的手指享受般輕撫著女孩細軟的發頂,“我們一起去見你的爺爺。”
銀河帝國第三位皇帝,亞曆山大一世,剛度過他的七十歲生日就失去了最小的兒子,這讓他的金發徹底失去了顏色。在外人看來,他依舊身材挺拔,神情威嚴,精神抖擻。但是當他看到自己小兒子唯一的骨血的時候,硬繃著的表情開始有所融化。
“我可憐的孩子。”亞曆山大陛下坐在絲絨沙發上,把威廉敏娜抱在了膝蓋上,“你長大了,我的甜心。你比去年要高出一個頭了。”
“是的,爺爺。”威廉敏娜小心翼翼地回答,“您還好嗎,爺爺?”
“當然,親愛的,當然。”亞曆山大慈愛地撫摸著孩子柔軟的金發,“我希望你能喜歡上這裏。”
這句簡短的話,成功地讓坐在旁邊的幾個子女神色微微一變。
威廉敏娜仰著小臉,天真地說:“是的,我喜歡這裏。漢斯博格還帶我看了大瀑布。”
皇帝陛下抬頭瞟了一眼,站在角落裏的年輕軍官欠身行禮。
“好孩子,現在,讓我帶你去看你的父親吧。”皇帝陛下站了起來。
他帶頭朝外走去,威廉敏娜倉促地追上他的腳步。很快,一個年輕女仆就走過來牽起了威廉敏娜的手,這讓孩子不至於那麼孤獨和不安。
亞當斯皇子受封羅克斯頓親王。這是奧森博格家族在尤利斯伯格王朝時的封號。亞當斯皇子的第一任王妃瑞貝卡·雷曼曾經是帝國電視台政法頻道的知名女主播,以她動人的美貌、犀利的觀點和耿直的性格而深受民眾喜愛。皇子的第二任王妃是帝國財閥之女。親王夫婦都十分熱衷於公益事業和馬球,親王本人還經常親自參與比賽。
英俊的親王身穿騎裝,騎著駿馬,揮舞著球杆,在陽光下微笑——直到他在馬背上俯身親吻王妃的時候,被一顆子彈擊中。
一把自製的、最老式的點38口徑的手槍,結束了一對親王夫婦的生命。
威廉敏娜卻不大記得父親騎馬的英姿了。她對父親的印象,全部都在淡化,最後被定格在蒼白而沉默的特寫上。
“去看看你爸爸。”皇帝陛下推了推威廉敏娜,“做一個堅強的孩子。”
威廉敏娜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到棺木前。
父親像個陌生人一樣躺在裏麵,雙目禁閉。他的雙手無力地垂著,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樣把她高高舉起。他的嘴唇冰冷,再也不能親吻著她,叫她“我的小鴿子”。
“爸爸……”孩子摸著父親的臉,“替我向媽媽問好。”
“好姑娘。”亞曆山大陛下忽然覺得鼻子發酸,為著小兒子和他失去雙親的女兒,“走吧,我們不要去打攪他。”
這是一樁驚動整個銀河係的刺殺案。凶手是王妃大學時候的前男友,犯罪動機被定性為報複。可是誰都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親王夫婦的慘死,震撼著宮廷和政局,也動搖著皇室的親子關係。可是事實的真相,直到亞曆山大陛下駕崩,皇室都沒有對外公布。
後來威廉敏娜一世上台,才親手解開了祖父留給她的密卷。那也已經是很多年後的事了。
漢斯博格站在靈堂外的長廊邊上,他的身邊站著宮廷內侍。眾人沉默而肅穆。
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常務官,還沒有資格陪同進靈堂。其實如果不是威廉敏娜對他依賴,他甚至沒有資格陪同她覲見皇帝。
春日的陽光卻那麼明媚地照耀在走廊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外麵鳥語花香,粉白的薔薇花枝挨著廊柱,在風裏輕輕顫抖。
就像那個小女孩。漢斯博格在心裏想。嬌美、柔弱,長著柔軟的刺。
靈堂的大門打開,皇帝牽著小孫女的手,在子女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茶已經準備好了,陛下。”布呂克躬身說。
皇帝低頭問威廉敏娜,“你肚子餓嗎?”
威廉敏娜雖然並不覺得餓,可還是本能地點了點頭。
“好姑娘,那我們去吃點東西。你父親非常喜歡喝檸檬茶,我希望你也喜歡。”
孩子被牽著朝花廳走去。她扭著頭,看到站在人群之中的漢斯博格。他也看著她,表情裏似乎帶著深思。
突然的,孩子大聲叫起來:“我要歐文!”
皇帝陛下停下了腳步,“什麼,我的孩子?”
“歐文!”威廉敏娜的小手指向那個英俊的年輕軍官。
人群分開,漢斯博格走了出來,立正敬禮,“國務省常務處常務官歐文·漢斯博格,陛下。”
老皇帝眯著眼睛看著這個才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像一隻老獅子打量著年輕的小獅子。
“漢斯博格。魯道夫·漢斯博格是你的什麼人?”
“是下官的祖父,陛下。”
“哦,那個老家夥。”皇帝笑了笑,“他的身體還好嗎?”
“很遺憾,陛下。祖父在十三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皇帝怔了征,半晌才說:“時間過得真快呀。”
漢斯博格沉默地低著頭,並沒有借著這個機會多說幾句奉承話。
短暫的沉默後,皇帝再度開口,“漢斯博格,威廉敏娜很喜歡你。”
“我的榮幸,陛下。”
皇帝亞曆山大又低頭看向小孫女,“你很喜歡他,是嗎?”
“他人很好。”孩子天真地回答。
“很好,很好。”皇帝拍了拍孩子的小手,寵溺地笑著,“那,去吧,到你的內務秘書官那裏去吧。”
這一句簡單的話讓在場的眾人都神色一變。
國務省常務處的常務官有上千名之多,隻有漢斯博格一人被一句話就擢升為處長級別宮廷內務秘書官。
竊竊私語中,漢斯博格低垂著頭,深深鞠躬。人們看不到他的表情。
皇帝轉身朝花廳走去。新上任的內務秘書官隻遲了半秒,就牽自己小主人的手,跟隨而去。
人們在猜測則這位新貴的心情。而隻有威廉敏娜才知道,漢斯博格的手心,全都是濡濕的汗。
直到開始喝下午茶的時候,威廉敏娜才被正式介紹給她的親戚們。她以前隻在立體影像電視上看到過這些人,也在生日收到過他們通過秘書發送來的生日禮物。如今卻是第一次,和他們麵對麵。
亞曆山大陛下的長子,也是帝國王儲海因裏希殿下,今年四十七歲。他長得像已故的克麗斯蒂皇後,清瘦高挑,一頭栗發,神情嚴肅。太子妃芭芭拉是個笑容刻意的中年貴婦,時刻顯得有點緊張,而且王儲夫婦對皇帝有著很明顯的奉承。
皇帝的次女凱瑟琳公主是個美豔且健談的女士,她一個人就把她和她物理學博士的丈夫的話全都說完了。
三皇女瑪麗安娜去年初才離婚,帶著孩子回到宮廷。人們一直說她是克麗斯蒂皇後的翻版,蒼白削瘦,沉默寡言。她除了新年祝詞外從不出現在公眾麵前,也不參加任何公益活動,媒體一直稱呼她為“皇室的隱形人”。
奧森博格家族一係血脈深遠,可以一直追述到前朝——銀河帝國的尤利斯伯格王朝時期。尤利斯伯格的麥克西姆三世的堂妹,羅克斯頓的海林娜與空軍上將菲利克斯·馮·奧森博格結婚。
銀河帝國7280年,尤利斯伯格王朝的麥克西姆三世再度上調了帝國的稅率。民眾怨聲載道,苛捐雜稅、極度私有化和官員的腐敗讓這個國家的各種矛盾衝突到達了頂點。麥克西姆三世的表侄子,羅克斯頓子爵、空軍上將沃爾裏希·馮·奧森博格因不滿尤利斯伯格王朝的昏庸統治,領兵反叛。四年後,沃爾裏希終於登上了銀河帝國的寶座,建立了奧森博格王朝。
征戰損傷了沃爾裏希一世的身體健康,他在壯年時期就去世。按照銀河帝國人均壽命來算,他是相當地英年早逝了。在他死後,年僅十五歲的海因裏希一世登基,皇太後威廉敏娜攝政,直到海因裏希一世滿二十二歲。
威廉敏娜皇太後出身尤利斯伯格王朝高貴的嘉頓家族,家族世襲伯爵,是名望清高的學者之家。她本人聰慧、果敢、寬厚慈愛,一直是帝國人們深為敬仰的一位女性。瑞貝卡王妃以她的名字為女兒命名,也是對女兒寄予了同樣的厚望。
“我很高興看到威廉敏娜長的越來越像亞當斯了。”太子妃愉快地說,“而且我真高興她今後能在我們身邊成長。沒有什麼比看著一個小姑娘出落成美麗少女更加讓人期待的了,是不是,海因裏希?”
太子幹巴巴地應了一聲,為小侄女的回到宮廷而表示高興。
“早就該這麼做了。”凱瑟琳公主直言快語,“我早就和亞當斯說過,他不該把一個小孩子遠遠地丟在她的外祖父母身邊。可憐的薇莉。不過一切都還來得及。姑媽也可以做媽媽的,不是嗎?”
“別在孩子麵前說她父親的不對。亞當斯想把孩子接過來的,是安妮不同意。”太子妃說,“安妮不喜歡孩子。”
“她生不了孩子,不等於不喜歡。”凱瑟琳給了嫂子一個白眼,“別編排死人的不是了,孩子在聽著呢。”
太子妃被小姑子堵了一句,氣白了臉,強笑一下,緊抿著嘴不出聲了。太子對妻子受氣一事無動於衷,他低頭切著三明治,仔細地把每塊都切成等腰三角形——太子有點輕微的強迫症,皇室一直對外保密。
“哦,孩子們放學了。”隨著皇帝的一句話,大家都看到幾個孩子還沒來得及脫下書包就奔上了花廳的台階。
“爺爺!”一個金發女孩撲進了皇帝的懷抱裏,“我今天得了一個A!您要看我的試卷嗎?”
皇帝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慈愛,“安娜貝爾,我的蜜糖,等一下吧。來見見你的堂妹,威廉敏娜。”
高挑秀麗的金發女孩站起來,提著校服的裙擺,對威廉敏娜行了一個屈膝禮。
威廉敏娜倉促地站起來,想要回禮。可是她忘了放在自己膝蓋上的盤子。
盤子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眾人一驚,她也被嚇住了。
“沒事的。”一雙大手扶住了威廉敏娜,把她從碎瓷堆裏拉開。
漢斯博格熟練地拍著女孩裙子上的糕點屑,然後吩咐侍從過來打掃。然後再悄無聲息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安娜貝爾挑著眉毛看著他一係列的動作。
笑聲突然從一個小胖子嘴裏發了出來。他看上去和威廉敏娜差不多大,圓頭圓腦,像個小土豆。
“她真笨。”他從凱瑟琳公主的盤子裏抓了一塊餅幹,然後衝威廉敏娜做了一個鬼臉。
“卡恩斯,你的禮貌到哪裏去了?”母親嗬斥道。
“好吧,媽媽。”男孩走過去,把餅幹遞到小表妹麵前。他的手髒乎乎的,指甲裏全是泥巴。
威廉敏娜拍開他的手,也衝他做了一個鬼臉。
男孩一愣,也不生氣,隻覺得好玩,“你是誰?從哪裏來的?”
“她是亞當斯叔叔的女兒,我們的妹妹,威廉敏娜。”安娜貝爾說。
“有趣。”卡恩斯湊到威廉敏娜麵前,“那你會玩巴赫船長的遊戲嗎?”
威廉敏娜搖了搖頭,又驕傲地說:“不過我有玫瑰軍團。”
“酷!在哪裏?”
“在蒙斯蘭卡。”
“嘁,沒勁。”卡恩斯撅著嘴朝威廉敏娜噗噗噴口水。
凱瑟琳公主急忙把兒子拉住,而太子妃則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別理他。”最年長的安娜貝爾溫柔地笑著,掏出手絹給威廉敏娜擦臉,“來,我帶你認識其他幾個兄弟姐妹。”
王儲夫婦努力多年,一共生育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長女安娜貝爾今年十四歲,深受眾人寵愛;二女兒阿米麗婭和喬治安娜是一對雙胞胎,十二歲,清秀文靜。三姐妹都優雅高貴,對威廉敏娜彬彬有禮地行屈膝禮。
凱瑟琳公主夫婦隻有一個獨子卡恩斯,今年十歲。瑪麗安娜公主也隻有一個兒子路易斯,十一歲,是個高瘦沉默的男孩。
皇帝十分欣慰的看著孩子們彼此打招呼,聯絡感情。威廉敏娜表現得很好。這個孩子有種遲鈍的勇敢,讓她不懼危險,能很快地融到新環境中。
馬不停蹄地趕到帝都,已經讓威廉敏娜很疲倦了。下午茶還沒結束,她的眼皮就開始打架。
皇帝發覺了孩子的疲勞,便讓侍從帶她下去休息。
“好好睡一覺,別錯過今天的晚餐。”
安娜貝爾放下擦嘴的絲帕,站了起來,“讓我帶威廉敏娜去她的寢宮吧,爺爺。我會照顧好她的。”
“好孩子。”皇帝愉悅地點了點頭,“我真高興看到你們如此友愛。”
安娜貝爾牽著威廉敏娜的手,帶她上了小型敞篷陸上車。漢斯博格和宮廷內務副總管布呂克則緊跟著上了另外一輛,禁衛兵緊隨其後。
車在皇宮的薔薇花海裏行駛,花香格外濃鬱,熏得人都有點頭疼。
“你喜歡薔薇花嗎?”安娜貝爾忽然問。
“還行。”威廉敏娜說,“你呢?”
少女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並沒有回答堂妹的問題。
“我希望你能習慣宮廷生活。”安娜貝爾說,“布呂克會給你安排禮儀教師。等你的功課能跟上了,你就可以和我們一起進學校上課了。”
“可我的功課一直很好。”
“哦,我親愛的妹妹,我不是這個意思。”安娜貝爾笑得格外溫柔,“我知道你是個優秀的孩子,薇莉。不過,你要知道一點,我們不是普通人。我們要掌握的知識,要比別人,要多那麼一點點。你明白嗎?”
威廉敏娜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安娜貝爾滿意地摸著她的頭發,“多美的金發,爺爺肯定很喜歡。他的祖母,我們的太祖母,威廉敏娜皇太後,就有一頭美麗的金發。他們都說我長得像她。爺爺非常崇敬他的祖母,你知道的。”
威廉敏娜眨了眨眼。
車穿過樹林,開始爬坡。安娜貝爾長長舒了一口氣,雪白的胳膊搭在車門上,迎風撥了撥頭發。她已經十四歲,發育得也很好,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一般美麗。
威廉敏娜回過頭,看到後麵的車上,漢斯博格正在微笑著和布呂克交談。
“他真是個幸運的人。”安娜貝爾忽然說,“要知道,沒有人,從來沒有人,能像他那樣輕易得到內務秘書官的職位的。爺爺果真很寵愛你。或者說,要彌補你。”
“我不明白。”威廉敏娜說。
安娜貝爾短促地笑了一聲,“每位皇室成員都有一名內務秘書官。我的父親和母親各有一名,我也有一名,凱瑟琳姑媽和瑪麗安娜姑媽婚前也都有秘書官。我們都以為爺爺會讓你父親的秘書官繼續為你工作。可憐的沃爾夫爵士,竟然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給頂替了。”
堂姐不經意間展現出來的刻薄讓威廉敏娜本能地反感。安娜貝爾到底還年輕,不會很好的掩飾。又或者,她根本就沒有把土老冒的小堂妹放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