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醫院是W市的一家私人醫院。它坐落於景區的山腳,平常常常被遊客誤認為旅遊景點,不過它其實真真正正是正在營業的醫院,資質不高,地方不大,勝在環境優雅,常常接待一些有了小病小災的有錢人。
衛碧坐在車上,心情忐忑得無法言語。兩年前拍攝中,有一場爆破戲份,她的眼睛在爆炸中受了傷。但是因為正趕上環球與SE搶奪市場的關鍵時刻,她就瞞報了傷情……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除了她的主治醫師和助理小佳,就隻有她自己,甚至連秦則寧她都一並隱瞞了……陸箏怎麼會知道?
他到底想做什麼?
陸箏很紳士,把衛碧送達醫院候診室之後就留在了過道上。
不大的問診室裏,衛碧拘謹地坐著,麵對著眉頭緊鎖的醫生低下了頭。她很心虛,每次來青城醫院都是一場問診和問詢,這一次……這一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已經私自把問診的時間延後了半個月。
“我的眼睛……”靜默中,她打破僵局。
坐在她對麵的醫生麵無表情,過了好久,他摘下口罩,露出麵無表情的臉。
衛碧小聲說:“從幾天前開始就有些疼,不過因為事務繁忙,所以拖延到今天。今天有些痛癢,看東西的時候偶爾有一點點白暈……”
醫生依舊沉默,斯文的臉上隻有淡淡的冰霜。
衛碧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文,眼看他甚至沒有開藥的意思,她又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朝門外走——砰,巨大的聲音響起,醫生桌子上的玻璃杯落在了地上,支離破碎。杯子的主人平靜的神色終於被惱怒擊垮——
“衛碧!你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麼鬼樣子!”
呼,開口就好。衛碧小小鬆了一口氣,回頭咧開嘴笑了:“宋大哥,你別生氣,我真的是因為工作需要,上一部戲是古裝劇……以後一定好好照顧自己。”
宋醫生暴躁拍桌:“忙到不惜用眼睛作代價?兩年前你的眼睛狀況就已經開始走下坡路,隱形眼鏡隻會讓你的情況越來越糟糕!衛碧,你是想變成瞎子嗎?!”
衛碧搖搖頭。
“十年了,你入這圈子十年,你擁有的財產已經足夠讓你過好下半輩子,你就真打算這樣繼續下去嗎?你知不知道,你的照片讓多少人在侮辱!你……”
衛碧猛然一顫。
宋醫生顯然忽然意識到說錯了話,臉色不佳,最後咬牙攔住了衛碧,語氣放緩:“衛碧,該退則退,我送你去美國,找一所大學……我記得你一直很喜歡畫畫,你可以去學繪畫、學設計……”
衛碧閉上了眼睛,她不太想看到宋醫生痛惜的眼神。
“對不起……”她輕聲說,“越是現在,我越不想逃跑。”
宋醫生劇烈喘息著,片刻後,他回到座位,提筆在她的病例上緩慢書寫著藥方。寫到最後一筆,筆尖幾乎要戳破紙張。到末了,他抬起眼,深深看著眼前有些蒼白卻依舊年輕漂亮的女人,眼裏的痛惜越發濃鬱。衛碧……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接過了病曆本然後轉身離去,看著那瘦削的背影,忽然衝動地喊出了聲:“小衡!”
衛碧腳步停滯,回了頭,對上了宋醫生微紅的雙眼。
她還有些遲鈍,因為實在太久太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你是不是……是不是還憎恨我搶了你上大學的機會……所以,連補償的機會都不給我?”
衛碧一愣,久久回不過神。
憎恨嗎?
她捫心自問,答案是肯定的。至少,在十七歲的她抱著自己的CD去敲每一家唱片公司的門,而高考成績不如她的宋承明提著行囊奔赴象牙塔的時候,她委屈過,憎惡過。不過,時間真的已經過去太久了,她站在聚光燈下已經太多年,早就忘記了當年的委屈,也習慣了。所謂歲月,就是不管愛恨都會淡薄,更何況他也隻是為了自己的命運多做了一點點爭取。
“小衡,不論你想要什麼,我都……”
衛碧搖了搖頭:“已經沒關係了,承明大哥。”
如果每一次不公平都要報複要憎恨,那她恐怕早就墮入地獄,而她根本不喜歡吃苦。
診室門口,陸箏靜靜地坐著,聽見裏頭的聲響,他饒有興致地點了一支煙,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吐出個圈兒。
衛碧嘛。
秦則寧的左膀右臂,環球的半壁江山。
醜聞纏身的她永遠不可能知道,她到底有多少分量。
配完藥,衛碧在醫院的庭院找到了陸箏。
這一個傳說中的金牌經紀人正蹲在地上,頎長的身體蜷縮成了一個球,正聚精會神地盯著荊棘叢。忽然,他掏出了手機,對準那隻蝸牛,然後輕輕吹了一口氣——
衛碧:“你在做什麼?”
陸箏回頭,金絲眼鏡閃了閃:“看,蝸牛。”
衛碧:“……”
他真的是捧紅了顧少司和很多人的金牌經紀人嗎?
陸箏活動活動肩膀:“就在你在裏麵的這一個小時裏,環球方召開了第二次發布會,宣布徹底對《青澀年代》追加一筆資金,並呼籲大家不要去打攪你‘在家養病’,這會兒,估計大堆人馬已經圍堵在你家門口了。”
陸箏笑得人畜無害:“你家少東家這禍水東引得,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你是在自己的公寓被堵了個正著,得有多難堪呢。”
“陸箏,你究竟想做什麼?”
要查到她的信息並不是那麼容易,除非刻意追蹤。
“我不想做什麼。”陸箏站起了身,眼神淡淡的,“就想看一看秦少與他屋頂的長辮公主最終舉行盛大的婚禮,然後巫婆死在煙花下。衛碧,你猜,人們會不會知道,巫婆其實是脫掉了水晶鞋的灰姑娘?”
他的指尖輕輕觸碰到了她的臉頰:“可惜,灰姑娘沒有了水晶鞋和仙女教母,誰能相信她不是巫婆呢?”
衛碧皺眉擋開他的手,對他這亂七八糟的比喻報以冷笑:“陸先生覺得自己是仙女教母?”
陸箏勾勾嘴角:“不,我是南瓜車。專載灰姑娘逃出城堡。”
衛碧:“……”
“來嘛來嘛……SE各項待遇都不錯喲,說吧,你要錢還是要色?”
某個無恥的經紀人解了一顆襯衫扣子。
……
衛碧頭疼扶額:“陸箏,現在的我恐怕並沒有被挖的資本,就算我答應你,恐怕SE上層也未必會同意。你不必在我身上下注,我……不值錢了。”如果是在豔照門之前還情有可原,但是現在……她現在黑得都快發臭了,隻要SE上層還不傻,用腳指頭都能估算出她根本不值那一大筆違約金。
陸箏的笑容收斂。
衛碧看著難得正色的陸箏,微微笑了,轉身離開。
其實,很多事情都是可以估算的。這圈子的外表光鮮亮麗,內裏卻不過是金錢和腐臭的骸骨,每一個活著的皮囊都有他的定價。
“不,你值錢!”
陸箏的聲音從遙遠的後麵傳來,淡淡的。
他說:“這些年來,你沒有缺席一次通告;遭遇片場意外火災,你沒有借題發揮淚灑熒屏;成名已久,你沒有放棄當初的經紀人;SE挖角幾年,你沒有動搖;你接拍電影無數,沒有一個導演指責過你是花瓶;和陸雅安秦則寧結怨,你卻沒有懈怠工作……衛碧,這些是我看中你的東西。”
他說:“我看中的是你的才華。”
他說:“我不在乎你現在聲名狼藉,也不在乎你的高額違約金,對於我來說,隻要你還是衛碧,隻要你沒變,就依舊能在我手上所向披靡。”
他說:“衛碧,你的優秀,實至名歸。”
寂靜的醫院庭院裏,有風吹得落葉,沙沙作響。
陸箏這個局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情,秦則寧卻視而不見。
衛碧低頭看見了地上的青草,莫名鼻尖發酸,終於落了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滴眼淚。
很奇怪,之前受多少委屈都沒有落淚,卻因為陸箏的這一句句肯定,居然就這樣哭了出來……
“對不起,謝謝你。”
“我隻是覺得可惜。”陸箏的聲音遙遙傳來,“衛碧,你甘心嗎?”
衛碧匆匆低頭,加快了步伐。
她不敢不甘心。
衝動的後果,是無家可歸。
荒涼的郊外,月明星稀,冷風呼嘯而過,灌進脖頸中的時候有幾分鞭笞的感覺。
衛碧把帽子戴到了腦袋上,幹脆找了一片避風的巨石坐下了。此時此刻,她的公寓下麵一定不知道蹲守了多少娛記,環球的休憩室也是,圈中雖然好友眾多,但這樣的狼狽樣……她並不想讓人看見。
也許是老天爺也覺得好笑,大風刮了一會兒之後,居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