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忽然走動的懷表(1 / 2)

蒂涅是位於格陵蘭海上的一座半島。這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年夏季,這裏會出現將近一個月的極晝,太陽掛在天空,不墜,小城吸足了陽光,看上去清新而純淨,海風沐浴著街道和建築,天空清澈,日光溫暖,一切都顯得恬淡,安寧。人們生活得悠閑自得,井然有序。

但是,到了年終,還有一個多月的極夜,那時候,整座城都在靜謐的黑暗中沉寂下去。在這些日子裏,遠處的格陵蘭海麵上飄著大塊大塊的浮冰,森森寒氣將小小的蒂涅城團團圍困,城中的人們便躲在各自溫暖的小屋兒,壁爐裏燃起熊熊的火焰,香醇的苦咖啡,麵包,雪利酒,牛肉……一家人圍坐在爐火旁,窗外,寒風呼嘯,彌漫的無休止的夜色顯得神秘而憂鬱。這個時候,蒂涅城仿佛睡熟了,神秘,靜寂。

當然,這都是上等人們愜意的日子,不是所有人都能貓在暖哄哄的小屋裏享福。冬天對窮苦人實在很殘忍。

凡卡·格林是蒂涅市的一名煙囪清掃工。在蒂涅城寒冷而漫長的冬季,他必須起早去挨家挨戶地清掃煙囪,收走壁爐裏燒了一夜剩下的灰燼。這活兒他很小的時候就幹上了,那時的凡卡瘦骨伶仃的,趿拉著爺爺的一雙破爛的牛皮鞋子,小小的手抬著裝灰的大鐵桶,一路小跑兒,緊緊跟在爺爺後麵,有時遇到老爺們誰家的大煙囪堵塞,他還得拎著笤帚鑽到煙囪裏去清理煙道裏堵塞的地方。

有一次,他直接鑽進煙囪去,差點被燙死,原來那一家壁爐裏的火還沒有熄。他像一隻剛給放到柴火上烤的山雞連跳帶叫地從煙囪裏爬出來,滿臉滿身蹭的烏黑,衣服燒焦了好幾塊兒。

對凡卡來說,蒂涅這座城仿佛總有一股難以言說的陰森冰冷之氣,從他耳畔,腳底,絲絲縷縷地侵擾過來。就像他孤身摸索著進入煙囪裏的那種感覺,黑洞洞的,陰冷,詭異,沉悶,令人窒息。尤其是在那漫長的一個月的極夜時期,滿城無邊蔓延的陰冷,黑暗,海風呼嘯,好像是鬼魅般的嘶叫。而極夜的這一個月恰恰是他們最忙的時候,為了驅寒,維持光明與溫暖,家家戶戶都拚命地在爐子裏燒火。格林祖孫必須冒著漆黑,嚴寒,去城裏收灰,掃煙囪了。

這是1810年12月,因為蒂涅城進入了極夜,不分晝夜的黑,大家已經分不清日期。但格林爺倆兒卻必須出去幹活兒。現在,他們判斷時間隻能靠那隻老鍾。它敲了五下,凡卡數著(鬼知道在這種極夜的日子裏幾點其實都無所謂),從破爛的硬板床上爬起來,摸著黑,扛著凜凜的寒風,備齊工具,套好驢車,再在爐子上熱好兩杯廉價的鬆子酒,叫醒爺爺,喝掉酒,暖暖身子,爺倆兒便縮在驢車上,上路了。他的爺爺格林老頭兒總愛在冷風裏抽上兩口。

“嘿嘿,風把煙嗆回喉嚨,那才爽哩!”格林老頭兒狠命咳嗽幾聲,茫茫的夜色裏,驢車上的油燈搖搖晃晃照出前麵一截昏暗的路,冰雪把地凍得硬邦邦的。老頭子的咳嗽聲也叫那呼嘯的大風吹散了。

“嘿嘿,我能聞見格陵蘭海的味兒。”爺爺咳嗽著說。

“得啦,它都凍住了,爺爺,能聞見什麼?”

“能啊,女人的味兒可凍不住哩!凡卡,我的孩子,克呂普索的味兒,我聞見哩!”

“你又來了,爺爺。”凡卡·格林把他那破破爛爛的牛皮大衣裹緊了些,真冷啊。他凍得牙齒直打顫。在蒂涅,乃至整個北海沿岸的城鎮,幾百年來流傳著一個關於海洋女神克呂普索的奇異傳說。這種事,凡卡從不放在心上,就像格林老頭兒常常神秘兮兮地跟他講什麼“天邊出現一閃而過的極光是死人們的靈魂來人間漫遊”一樣。凡卡覺得這些都是無稽之談,隻有無聊的老爺子們才會整日把這種哄小孩子的神話故事放在嘴上。

“爺爺,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凡卡忍著冷。哆嗦著,調侃爺爺說:“不然你告訴我,克呂普索是什麼味兒的?”

“腥啊!”格林老頭兒吞吐著尖刻的冷風,刺鼻的煙氣,嘿嘿地壞笑著:“女神也是女的,娘們兒!哈哈——娘們兒都是腥的。腥的像沙丁魚,像血。”

凡卡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明白爺爺喝那杯鬆子酒時太猛了些,多少醉了。人老了,就脆弱起來,喝酒也容易醉倒。他把車上那條羊皮毯子拽起來,搭在格林老頭兒的背上。凡卡沒見過自己的父母。爺孫倆相依為命,就以給有錢人家的老爺們掃煙囪為生。但凡有點能耐的都不會幹這個行當,在蒂涅,寒冬,極夜,真能把人活活凍死,在這樣的漆黑和酷寒裏謀生,太遭罪,太賣命。好在,凡卡長大了。他身強力壯,聰明,有主見,爺爺倒像個小孩兒了。他現在可以照顧老頭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