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又然到湖東來掛職,本來思想準備是很充分的。可眼前的情況,讓他覺得自己對底下了解得太少了。比如春節的送禮,比如班子裏成員的關係,還有像李明學這樣冷不丁的往簡又然脖子上套了根繩索,等等,等等。這些都是簡又然沒有預料到的。
小鄭進來了,看著簡又然正在深思,將桌上的文件收拾了一下,又出去了。簡又然喊住了他,說:“小鄭哪,你通知一下,下午請有關部門在一塊開個會,研究招商辦的事。”
“知道了。”小鄭說著,出了門,又折回來,問:“通知哪些部門?簡書記。”
“你看著辦吧。”簡又然揮揮手,小鄭出去後,簡又然接到了陳可實的電話。
“啊,陳部長,你好!春節剛上班,本來想去拜訪你的,你看,哈哈……”簡又然客氣道。
陳可實也客氣了幾句,然後道:“你是省部的幹部,我要去拜訪你才對啊。過幾天吧,過幾天我到湖東去。又然同誌啊,到底下來感覺怎麼樣哪?啊!”
“感覺挺好的,謝謝陳部長哪。”簡又然答著,陳可實又道:“明學同誌對你很看重哪,不行下次就留在湖東了吧。當然這委屈了你。我也隻是隨便說說。你們要配合好啊,下派兩年,說快也快,還得靠地方上支持。這個你明白,我就不說了。好吧,過幾天我去看你。”陳可實說完,簡又然道了聲謝謝,正想還說其它的話,陳可實已經掛機了。簡又然心想:這個陳可實,不就是……
晚上,簡又然和梅白一盧,陪著李明學接待了市府辦的一班人。這都是些筆杆子,且是副職,多了一些活潑,少了一些嚴肅。但是,越是這樣的人,越不能怠慢。他們有話語權,能用文字說話。而且,這些人處在領導身邊,說一句好的,無所謂;說上一句杯話,可能就麻煩了。因此,李明學也過來陪著。酒席一開始,氣氛就出來了。市委辦的一班人,說起話來天馬行空,隨意得很。喝起酒來,更是洋洋灑灑。酒到高興處,大家說起笑話來。賈主任說:“臨近三八了,今天晚上我們在湖東,就提前祝賀一下秦主任節日快樂吧!先敬她一杯。”
秦主任是政研室的副主任,年齡在三十四五歲,一看就是個從基層摸爬滾打上來的。簡又然一問,果然她原來在樂山縣婦聯當主席。去年公開招考副處級幹部,她是考上來的。賈主任端著酒,道:“李書記和簡書記大概不太清楚,秦主任一到我們辦公室,作用巨大。不僅僅是一個好的政研室領導,更是在提高辦公室工作效率上作出了巨大貢獻。原來我們的小夥子們,寫上一頁紙就打瞌睡。現在好了,眼睛整天睜得像狼。我說秦主任哪,這得要謝謝你啊!來,喝了。”
“賈主任這酒我當然要喝。隻是我想知道賈主任現在的工作效率怎麼樣了?”秦主任把杯子端起來,然後仰著脖子,一口盡了,又把杯子底亮了亮。
賈主任哈哈笑道:“至於我怎麼樣,你還不清楚?”
“哈哈,哈哈!”滿堂一笑,李明學也笑了,“女同誌就是好啊。到哪裏都寵著。而且,現在是和諧社會,和諧首先就要從人的問題上來解決。而人的問題,根本上還不就是男女問題?”
賈主任接道:“李書記的論述精辟。沒有男女,即無陰陽。陰陽相生,才有萬物。譬如官場,剛柔相濟,融會貫通,才是上品。所以說秦主任,就是我們辦公室和諧的根本。根本哪!簡書記,你說是吧?”
“自然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前幾天,我看到一則報道,說男女搭配,容易刺激激素的分泌,提高工作者的自尊心。激發內心的鬥誌。我看,賈主任的辦公室,鬥誌是被秦主任給激發出來了啊!”簡又然說完,秦主任已經舉著杯子,說:“我敬簡書記一杯。難得簡書記這麼看重我小秦。不過,你們這麼說話我還是有意見的,這分明是大男子主義嘛。還說祝賀我節日呢。”
簡又然拿杯子碰了碰秦主任的杯子,然後喝了下去,說:“你是半邊天,我們哪敢大男子主義?現在其實不是大男子主義,而是大女子主義。男權解放,也該提提了。我要是全國人大代表,我就提這個議案。”
“好,簡書記這是替我們男同胞說真話啊。鼓掌!”
一片掌聲,簡又然道:“掌是鼓了,酒還是得喝。秦主任,我再敬你!”
這秦主任也不是一般的角色。在酒場上,敢於端杯子的女子,大都不是平庸之輩,至少在酒量上,不會太差。酒場上有句笑話:跟男人喝不死,跟女人一喝必死,就是指女人如果真地喝起來了,那可了不得。沒有個一斤八兩,她是不會動的。很多男人就是吃了這個虧,喝醉了竟然不知東西南北。簡又然當過多年的辦公室主任,見過會喝酒的女人也不算少。他當然會注意到這一點。他和秦主任喝了三杯,就不再喝了。賈主任帶著他的一班兄弟們繼續戰鬥了。
李明學拉著簡又然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遞過一支煙,簡又然擺擺手。李明學自己點起火來。點著,然後吸了一口,才道:“又然哪,我這一直在想著,招商辦的事,還得你親自掛帥啊。”
“這……可以啊。我也正在考慮。北京那邊我的熟人多,我就負責北京吧。但是,我得有人。明學書記,對湖東人事這一塊我不熟悉,你看誰合適?”
“這一時半會的,也想不起來。你也想想。”李明學說著,又吸了口煙。
簡又然突然想到了李雪,那張圓圓的臉和臉上的酒窩,一下子在眼前浮動起來。“團縣委的李雪怎麼樣?我也是隻見過兩次,感覺人還挺精明的。年輕,而且是女性。到北京去招商,適合。明學書記,你看呢?”
“李雪?就是團縣委那個副書記,是吧?是很不錯。就她。我覺得合適。”李明學痛快地答應了,然後道:“你不僅僅要負責北京招商辦,全縣的招商工作還是由你來牽頭。其它人我不放心。”
“這個可以。北京那邊我也就是問問嘛,具體的事還是由他們來辦。”簡又然又想了下李雪,“我看,關鍵還是要有政策。每個招商辦一年財政安排十萬。招到了項目,再給獎勵。重獎之下,必能成功。不過,這樣,縣裏一年就要有百把萬用在這上麵了。”
“這個沒問題。我跟向民同誌說。”李明學壓低了聲音,“明天我到省裏,吳大海也過去。又然同誌,要是沒有特殊安排,也一道吧。”
簡又然知道李明學要他一道的意思,頓了會,才說:“好吧。我正好要回家看看。”
酒席散了後,梅白主任陪著賈主任,去唱歌去了。簡又然沒有去,他步行回到了湖海山莊。一路上,他聞見了初春的氣息,在夜氣裏浮蕩。風已經不像冬天的風那樣刀子般割人,吹在臉上,竟有了一縷縷的輕柔。到底是春天了,地氣萌動,萬物複蘇,新的一年真正地開始了。
第15章
一場春雨後,山上的茶葉“噌”地往上長。去年冬天的大雪,將茶葉狠狠地往死裏壓了一回。可是,春天的陽光一到,茶葉們就醒了。雖然身上還有些傷疤,但是,這些綠色的小精靈們,一個個抖擻著精神,在陽光下不斷地伸長著。雨後陽光,更是給它們好好地洗了個日光浴。
從窩兒山往下一看,一壟壟的茶葉,整齊地像早晨排隊上操的孩子,往杜光輝的眼前湧來。杜光輝看著,心裏的喜悅不斷地氤氳開來。
高玉望著杜光輝,說:“杜書記,今年的茶葉,雖然經過了去年的大雪,但是品質好。茶葉是越冷越好。產量低,品質好,價錢上來了,其實還是一樣。”
杜光輝沒有做聲,黃支書在邊上說:“我們桐山的茶葉,內質好。但是在市場上賣不出好價錢。主要還是形不好。我們大部分是手工,茶葉做出來難看。”
“我也是這樣想。桐山的茶葉,春節時我一直在喝,我還拿著它請教了一個搞茶葉的老教授。他也同意你的觀點,內質不錯,但不好看。一開始就影響了消費者的購買欲。這個還是要想辦法解決。”杜光輝說完看了看高玉。高玉也正在看他,兩個人的目光一碰,趕緊各自收了回去。
回到黃支書的屋裏,黃大壯也趕了過來。幾個人坐定,黃大壯說:“真的沒想到,當時跟我坐在一個車裏拉呱的,竟是我們的縣委書記。如今這樣的書記少了。我看過不少當官的,哪個不是……”
高玉朝黃大壯眨了眨眼,黃大壯不說了。高玉說:“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搞茶葉的深加工。通過加工,帶動茶葉的價格上漲,才能刺激明年的種植。”
“這是一個好辦法。”杜光輝問:“搞一個機製茶場要多少資金?”
黃支書把煙彈了下,道:“小型的,七八萬吧。如果規模大一點的,十五六萬左右。”
“錢也不是很多嘛。”杜光輝看了看高玉,說:“我回去給書懷縣長說說,看看能不能從財政擠一點。可是,我擔心的是下一步搞種植,資金可不是小數目。”
“一畝茶葉的種植,需要大概兩千塊錢。如果我們發展一千畝,就是兩百萬。這是個不小的數目啊。”高玉歎了口氣,接著道:“鄉財政現在也困難。去年的一些人頭費都沒有發齊。為此還向信用社貸了一筆款子。不過,要搞茶葉開發,鄉裏還是要投入一些。那也隻是象征性的。其餘的就……”
“兩百萬……不少啊!能不能從項目上做做文章?”杜光輝問。
“這個當然可以考慮。以前我們也做過。這裏麵有學問。跑項目嘛,就是跑。項目都是跑出來的,如果杜書記能為我們玉樹鄉跑,那一定能成。指望縣裏那些部門,不大可能。搞了幾次,也花了錢,結果……唉。”高玉說:“跑項目的鋪底資金,鄉裏出一些。黃支書,村裏能不能也拿些?”
黃支書哈哈一笑,“高鄉長,你是知道的。村裏一分錢也沒有。哪來拿?不過,既然杜書記和高鄉長都有決心,我個人可以想辦法籌一些。就算我入了股了吧。大壯呢?你也投了一點?”
“也好。隻要搞成了,搞好了,不愁錢回不回來。我投一萬。”黃大壯快人快語,連投的數字都說出來了。
杜光輝看著,心裏竟有些感動。這些人可都是為了窩兒山的茶葉開發。黃支書和黃大壯,算得上是窩兒山的精明人,日子都能過,其實犯不著來淌這淌水的。高玉也有些激動,說:“既然這樣,我個人也投一些,算一股。下一步的開發,我們就搞股份製。”
“這是對的。股份製能強化責任意識,有利於管理和長遠發展。”杜光輝想了想,“我回去後就給書懷縣長彙報。項目這事,過幾天我到省裏去看看。高鄉長如果有空,我們一道過去。”
“好。”高玉爽快地答道。
從窩兒山回到縣裏後,杜光輝就趕著去找琚書懷。琚書懷一聽杜光輝的介紹,笑了笑,說:“光輝書記看來是盯上了窩兒山哪。哈哈。那個高玉不簡單。這個建個小茶場的事,我看這樣吧。先搞一個小型的,從財政拿八萬。夠了吧?至於大型的,我建議還是等茶葉種植搞上來了再說。光輝同誌,你看……”
杜光輝沒有料到琚書懷這麼痛快,一下子就給了八萬,說笑道:“也行。先搞小的吧。下一步,如果需要書懷縣長支持,可還要請支持啊。這回我先謝了。”
琚書懷又笑了笑,轉身從後麵的屜子裏拿出一條煙,遞給杜光輝,“我這兒煙多。你也消化消化。不能隻害我一個的。”
杜光輝沒說什麼,就把煙接了。剛要出門,琚書懷又拉住了他,並且關上門,問道:“歐陽部長那邊……”
“啊,啊。沒有什麼。”
“光輝同誌啊,是不是給歐陽部長說說,讓他和市裏振華書記講一下。隻要出桐山,就是還當縣長我也是願意的。”琚書懷道:“桐山現在的班子,工作著不舒服。光輝啊,你也感到了吧?”
“是有點”,杜光輝隨口道。
琚書懷歎了聲,杜光輝出了門,將煙放在腋下,上了車,小王說:“聽說琚縣長要調走了。”
杜光輝嘴上沒有動,心裏卻盤算了下。小王又道:“琚縣長和林書記一直……上一屆掛職的喬書記,就是因為這關係,夾在裏麵不好受。後一年基本上沒來上班。反正是掛職……”小王大概感到自己說漏嘴了,趕緊止住。
“小王哪,明天催一下高鄉長,讓她把項目快一點做好。後天我們一道去省裏。”
“好的。”
回到縣委招待所,杜光輝洗了個臉,準備到餐廳去吃飯。葉主任打來電話,說按照林書記意見,從明天起,縣級幹部分頭到各個礦山調研。杜光輝副書記和他,負責到林河礦。明天早晨他在辦公室等杜書記。
杜光輝說可以,我明天過去。
調研礦山?杜光輝想林書記怎麼突然想起來要調研礦山?事前也沒有集體研究,就這麼安排了。杜光輝感到這是一個作風問題。他想起下午琚書懷說的話,“工作著不舒服”,這大概就是其一吧。
杜光輝沒有深想。他現在腦子裏想的就是茶葉。在往餐廳走的路上,李長副書記打來電話,問杜書記在哪裏?杜光輝說我正準備到餐廳吃飯。李長說:“那過來吧。你在房間等著,我馬上叫車子過去。”
“這……”杜光輝想拒絕。李長笑道:“也沒什麼別人,是藍天木業的孫林孫總。”
“我就不過去了吧。你看,我這,正……”杜光輝停住了腳步,他聽見李長在那邊跟人說著話,轉過來又對他道:“我車子已經過去了。”
杜光輝隻好又折回來,在房間裏等了會,車子過來了。到了酒店一看,鎮裏的程書記和汪飛鎮長都在。李長說:“光輝書記一般是不出來的。他能來,是對藍天木業的支持啊!大家說是吧。”
程書記捋了下大胡子,說當然是。杜書記從省裏來,他是省領導呢。
“你們哪!”杜光輝笑了下,孫林過來給杜光輝遞了煙,杜光輝接了。李長問:“到窩兒山去了?”
“是啊,茶葉的事。”杜光輝說。
程書記有些莫名地看了看杜光輝,笑道:“不僅僅是茶葉吧,可還有高鄉長哪。哈哈。看來,我也要向組織上提意見了。把汪飛調出去,給我配個女鎮長。”
“老程哪,別亂說。”李長笑著製止了。
杜光輝沒有解釋,這樣的事情往往是越解釋越糊塗,越抹越黑。不過,他們這麼一講,杜光輝倒真的想了想高玉。他想到高玉的風風火火的勁頭兒,心裏頭禁不住笑了下。
喝酒的時候,孫林先敬了杜光輝一杯,說那天開工典禮,因為人多,匆忙,也沒好好敬杜書記喝一杯。杜光輝說你不敬我喝酒我最高興,我這人平生有三怕,一是怕喝酒,二是怕打牌,三是怕吵嘴。
“這倒新鮮。”李長說:“光輝書記這三怕都有特色。不過,我想可能還應該加上一怕,那就是怕老婆。”
“也是”,程書記又捋了下胡子,“這年頭,不說杜書記,就是我這樣一個草莽男人,不也是照樣怕老婆。其實不是怕,這是美德啊!”
杜光輝沒有否認,隻是笑著說:“既是美德,有總比沒有好。”他嘴上雖然這麼說著,可是心裏頭不是滋味。黃麗跟杜光輝的關係,不僅僅是一個“怕”字可以說明的。從海南回來後,黃麗的態度變得冷冷的,也不吵嘴了,就是在家裏的時候,一張臉也像人家欠了她似的,老是侉著,讓人看著難受。有幾次,杜光輝甚至想提出離婚了。可是,看著凡凡,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很多人的家庭,其實單純從感情上來說,早已經走到了破裂的境地。可是,因為孩子,因為其它,便堅持著。在杜光輝的同事和熟人中,這樣的就有好幾對。有的堅持堅持著就一直堅持到了老年;有的實在堅持不住便真的離了。還有些,就在堅持中不斷爆發,在爆發中不斷堅持。一生也就過過去了。人是有責任的,既然生了孩子,既然在這個世上,他就推動了隨心所欲的權利。杜光輝在這一點上,是“怕”黃麗的,而且在這“怕”之中,還有更深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