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會場時,杜光輝總是感到背後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盯著他。這裏麵,包括高玉的,包括嶽池的,包括時立誌的,甚至還包括其他許多幹部的。
本來,中午的時候,杜光輝專門跟林一達請假,說身體不太舒服,下午的會就不參加了。可是林一達說:“這哪行?一個縣委副書記不參加民主推薦,可能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懷疑。何況,光輝啊,你本來就在風口浪尖上了,這個時候請假,豈不是……”
杜光輝當然明白這些。但是,他確實不太想參加這樣的會議。上午從林一達書記辦公室出來後,他給高玉打了電話,問到窩兒山的情況怎麼樣。高玉說:“不錯,茶葉長勢很好。我正在讓他們按照技術人員的要求,中耕施肥,保墒,以確保明年開春,茶葉馬上就能長上來。”杜光輝說:“你辛苦了,另外就是下午的會,你還是得……”
高玉一笑:“杜書記啊,這可是民主推薦啊!”
民主在很多時候成了最偉大的理由,杜光輝沒話可說了。
下午會議之前,市委考察組的組長、市委組織部副部長潘瑞琨專門召集,召開了一個縣委常委會,向與會的常委通報了這次民主推薦的組織要求。時立誌依舊端著杯子,臉上眯著笑,好像對組織上的安排十分滿意似的。而嶽池,神情則有些緊張。李長不知從哪找來副黃色金邊的老花鏡,低著頭,盯著桌子反複地看,幾乎要看到木頭裏了。
沉悶,形式,這是杜光輝感覺到的常委會的氣氛。所有人都心裏有事,但是所有人都不說。潘部長說明了要求後,林一達也沒再重複。昨天晚上的會上,該說的,他都說了。並且,嚴格按照組織章程,昨天晚上的會議是不能開的。他隻強調了兩句:充分發揚民主,嚴格組織程序。
官場會多。會議學正是目前蓬勃興起的一門學問。特別是官場會議學,內容龐雜,包羅萬象。不僅僅包括會議組織安排,人員調度,領導講話,甚至還可分成若幹個小支目,如領導座位學、會議程序學、會場氛圍學、會議心理學,等等。會議奧妙無窮,可以說,一個會議,就是一次微型的社會現象集聚。因此,對會議的重視,其實也是領導藝術的一項標誌。很多領導,整頓幹部作風,首先就從會風整起。領導的很多想法,也是在會上說出來的。領導之間的微妙關係,也是在會上可以看出來的。別看著大大小小的領導,一溜兒地坐在台上。可是他們的內心,各有各的表現。政府的領導,一般是念報告的。秘書的成果,經由他們的嘴一念出,就成了決策。縣委的領導一般是作指示的,提高認識必是第一。黨委管人,管思想,至於具體的細節,則是政府的事了。人大政協的領導,則是逢會必在,同時也是逢會必不言。自始至終,端坐台上,喝茶看報告,或者抽身到後台抽煙。會議議程上,從來不寫這些領導作指示之類,而主持人則往往在會議結束前,象征性地問問是否有指示要作。何來指示?豈不是多此一舉?
會議也分重要與不重要,可參加與可不參加,一把手參加與副職參加,主動參加與應付性參加,認真參加與糊弄差事參加,等等。有時候,領導在上麵大談會議之重要,工作之重要,底下人卻正在黃粱夢裏,做溫柔鄉客。或者互發短信,或者傳看段子。再或者眼望天花板,似是認真聽會,實則心思虛空。當然,像今天下午這樣的民主推薦會,則是真正的“重要”會議了。不說別的,無人請假,無人遲到,即是明證。有哪個會議能有如此好的會風?難怪林一達書記有一次開會時就說了句話:“大家要是都能像參加民主推薦會一樣,我們的會風就徹底變好了。”
會議重要,議程卻簡單,這恰恰印證了“最簡單的,往往是最複雜的”。民主推薦,豈不複雜?
林一達主持了會議。潘瑞琨副部長將在常委會上所作的說明,又再次說明了一遍。底下的幹部們,耳朵恨不能長到頭上,個個都樹起來聽著。杜光輝坐在台下的第一排,他沒有聽到後麵人的議論,但是,他聽得見民主推薦票發下後,立即就響起了“沙沙”的寫字聲。這是熟悉的鋼筆的聲音,也是杜光輝上學時特別熱愛的一種聲音,像蠶吃桑葉的聲音,像魚兒在水裏嬉戲的聲音,像最好的朋友在一塊喁喁的聲音。這聲音沙沙地漫過會議室,然後又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停了下來。接著,就聽見折疊推薦票的聲音,幹脆,直接。然後就是輕輕的笑聲和悄悄的說話聲。不用朝後看,杜光輝也知道,大家的眼光都在看著自己,而不是看著別人,這個時刻,看著別人,就不是單純地看了,而是有詢問的意思。“你推薦了誰?”這顯然是不能詢問的。剛才的紀律上就一再要求:不打聽,不討論,不散布。
杜光輝在票上寫了嶽池和李長兩個人的名字,然後將票折起來,放在桌子上。然後,他側著瞟了眼李長,李長正把推薦票折好又拆開,拆開再折好。如是三次,才放到桌上。杜光輝覺得李長這個細節很有些意味,就像小孩子們過家家一樣。在紙上寫好了秘密,卻又不放心,不時地看看。看看再折起來,遊戲的快樂與刺激,就這在這一拆一折之間,盡情顯現了。嶽池早把票放下來了,他應該是今天全場的填票最快的人。沒有任何顧慮,而且填的是自己最熟悉寫起來最快的名字。他也是最直接的,沒有任何彎子可繞,一拿到票,就像新婚的男女,直奔主題。
台上,林一達也填了票,此刻票放在桌子上。他環視了一下會場,然後同潘瑞琨副部長稍稍交流了下,就宣布:“請依次將推薦票放到最近的票箱裏。接到個別談話通知的同誌,隨時聽候組織部電話。其他同誌投完票後,即可離開。”
人群“嘩”的一下子響開了,先是腳步聲,接著是說話聲,後來就傳出手機從振動回到音樂的聲音。杜光輝坐著,冷不丁就聽見有人在說:“民主不就是形式?不過,我可是填了……”
後麵的聲音,不知是人聲太嘈雜了,還是說話者有意壓下去了。反正杜光輝沒有聽著。他朝後麵看看,正碰著高玉的目光。高玉朝他笑笑,他也笑笑。今天,高玉穿著件墨綠色的外套,一笑間,人顯得挺精神,也很幹練。而且,隱約間,還有幾分冷寂的溫柔。
高玉手上拿著手機,朝杜光輝揚了揚。杜光輝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是手機上有短信嗎?還是讓他打手機給她?
秘書過來,收了杜光輝的推薦票。林一達和潘瑞琨副部長,也從台上下來。嶽池站在邊上,目光裏有些迷茫。林一達說:“嶽池,一道過去吧。還有光輝,李長同誌,咱們陪潘部長到小平房那邊去吧。”
小平房是桐山縣的一個特色,其實隻是縣委招待所內部的兩幢平房。在招待所的後麵,裏麵栽滿了花草樹木,環境清幽。雖是平房,可經過幾次修繕,除了高度外,沒有一樣比樓房差。這裏也是桐山縣招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兩幢房子,形成一個直角。另兩邊是牆壁,出口是座月瓶形的小門。曲徑通幽,鳥語花香,是這小平房的真實寫照。一排房子是餐廳,共一大間,兩小間。另一排房子是客房。一共五間。林一達書記就住在朝東頭的那間裏。杜光輝一開始來時,葉主任也曾準備在這給他安排一間。但他一問,平時省市來人都住這,老是頂著,多不方便。他便主動要求到樓房那邊去了。五間房子,都是套間。大家進了朝門的一間。潘部長說:“還是桐山的小平房實在,一進來,人就感到了自然與和諧。”
這可是桐山的後花園啊。”李長笑道,“是你潘部長來了,一般人可是……”
葉主任讓服務員過來泡了茶。考察組分成了兩班,一班個別談話;一班到另一個房間,開始統計推薦票。林一達道:“潘部長,你們一忙,我們就……這樣吧,我們在隔壁,有什麼事情隨時喊一下。”潘部長說:“也好。”大家就到隔壁的房間,杜光輝拿著手機,看了看,沒有短信。他就站在門口,給高玉打電話。
可是沒人接。高玉剛才還在會場上,散會後又到哪裏去了呢?杜光輝就發了個短信:招商辦的事,應盡快過來上班。還有很多事等著你。
回到房間,嶽池正在同林一達討論林一達手上的手表。嶽池說:“時尚就是對過去的一種懷念。什麼東西放得久了,被人想起來了,再拿出來,就成了時尚。”
“哈,還很有詩意嘛!那這表也算……”林一達問。
“這個當然不能算。嚴格地說,這表不能算時尚,而叫高貴。時尚是有時段性的,而高貴的東西卻是永恒的。一達書記戴著這表,其實就是與永恒為伍了。”嶽池解釋著,杜光輝聽著卻心裏想笑。不過,說真話,嶽池這解釋還真有幾分道理。